六祖壇經(jīng)
《六祖壇經(jīng)》,佛教禪宗典籍。亦稱《壇經(jīng)》、《六祖大師法寶壇經(jīng)》,全稱《南宗頓教最上大乘摩訶般若波羅蜜經(jīng)六祖惠能大師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(jīng)》。禪宗六祖惠能說,弟子法海集錄!夺岄T正統(tǒng)》卷八《義天傳》有“大遼皇帝詔有司令義學(xué)沙門詮曉等再定經(jīng)錄,世所謂《六祖壇經(jīng)》、《寶林傳》等..[詳情]
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的美學(xué)意蘊
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的美學(xué)意蘊
王振復(fù)
《壇經(jīng)》傳世版本頗多,其中法海本是迄今所發(fā)見的最古的本子。(注:日本學(xué)者石井修道稱《壇經(jīng)》版本多達十四種(見《伊藤隆寺氏發(fā)現(xiàn)之真福寺文庫所藏之“六祖壇經(jīng)”紹介》)。印順《中國禪宗史》:“《壇經(jīng)》的各種本子,從大類上去分,可統(tǒng)攝為四種本子:敦煌本、古本、惠昕本、至元本。”(該書第272頁)又說:法海本“已不是《壇經(jīng)》原型”(第247頁),卻是“現(xiàn)存各本中最古的。”(第266頁))。該本題為“《南宗頓教最上大乘摩訶般若波羅蜜經(jīng)六祖惠能大師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(jīng)》,兼受無相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記”,凡一卷,五十七節(jié),約一萬兩千言,發(fā)見于敦煌石窟,故又稱敦煌寫本。郭朋《壇經(jīng)校釋》一書指出:在諸多傳本中,“真正獨立的《壇經(jīng)》本子,仍不外乎敦煌本(法海本)、惠昕本、契嵩本和宗寶本這四種本子”,法海本的刊行年代尚難確定。據(jù)該本第四十九節(jié)記慧能(惠能638-713)圓寂、神會一系借托慧能“遺言”以自抬情事,則尚可推測,法海本大約刊行于唐慧能圓寂未久的禪宗“荷澤”時期(注: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“四九”云:“上座法海向前言:‘大師!大師去后,衣法當(dāng)付何人?’大師言:‘法即付了,汝不須問。吾滅后二十余年,邪法撩亂,惑我宗旨。有人出來,不惜身命,定佛教是非,豎立宗旨,即是吾正法。’”印順《中國禪宗史》說:“分明是荷澤門下所附益的。”(該書第223頁)又說:“這是影射慧能滅后二十年(七三二),神會于滑臺大云寺開無遮大會定佛教是非,豎立南宗頓教的事實。(第290頁))。
法海本所述,最接近于慧能曾應(yīng)刺史韋璩之邀、于廣東韶州(今曲江縣)大梵寺(初名開元寺)弘傳禪法之語要,可將其作為慧能禪學(xué)思想的基本“實錄”來研究。如欲探討唐南宗禪教義宗要的美學(xué)意蘊這一學(xué)術(shù)課題,以法海本為文本對象,是可取而有價值的。
《壇經(jīng)》旨歸:般若學(xué)還是佛性論
研究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美學(xué)意蘊問題,有一個理論前提,即該本所傳佛禪思想,究竟是般若性空之學(xué)還是佛性涅槃之論。如果這一基本問題不先加以厘清,那么,想要貼切地進入其美學(xué)討論,將會是相當(dāng)困難的。
在佛教中,般若學(xué)與佛性論屬于不盡相同的兩大教義系統(tǒng)。
般若,梵文之簡略音譯,指不同于世俗智慧的佛教“靈慧”、“般若波羅蜜”一詞的略詞。佛典所言“波羅蜜”,有“渡”、“到彼岸”之義,故“般若(般若波羅蜜)”的字面意義,指到達最高或完美的超常智慧之彼岸!赌υX般若波羅蜜經(jīng)》卷二一有云:“得第一義度一切法到彼岸,以是義故名般若波羅蜜。”
般若是根本智、究竟智、無上之覺慧。不同佛教宗派往往都倡言般若,而涵義有別。佛典有所謂“共般若”、“不共般若”之分與“世間般若”、“出世間般若”之異。龍樹《大智度論》卷一○○:“般若有兩種:一者共聲聞?wù)f,二者但為十方住十地大菩薩說。”般若者,無上圓常之大覺也。中國天臺宗大師智顗《金光明玄義》卷上有所謂“實相般若”、“觀照般若”與“方便般若”之說,丁福保將其釋為般若“三德”、分別稱“所證之理體”、“實智”與“權(quán)智”。[1]
盡管如此,佛教般若說的根本旨要僅在“性空”二字。其遠緒為印度原始佛教的“諸法無常,諸行無我,因緣而起”說。萬法因緣而生,念念無住,故無自性(無質(zhì)的規(guī)定性),故曰“性空。”《維摩經(jīng)?弟子品》云,“諸法究竟無所有,是空(性空)義。”一切事物、現(xiàn)象,說到底都是“假有”,所以稱為“無所有”,“無所有”即是性空。
既然一切事物、現(xiàn)象都是“空”的,那么,所謂色空、生滅、垢凈、罪福、我無我、善不善、明無明、盡不盡、佛眾生、一相無相、有漏無漏、有為無為以及世間出世間等等,在“空”這一點上,都無分別、均屬不二。萬物萬事的所謂“分別”,不過是“假名”而已。凡“假名”,均是“不實”之詞。而斥破“分別心”,即離塵拔苦為性空,性空即般若。
龍樹更將般若學(xué)發(fā)展到“中”觀之境。龍樹《中論》所謂“三是”偈以“中道”為般若徹底圓融之義。既不執(zhí)于假有(假名)、又不滯于性空,離棄空、有兩邊,是謂“中”。正如《成唯識論》所言,“故說一切法,非空非不空,……是則契中道。”中者,絕待之稱、不二之義、雙非雙照之目、破空破假、無棄無得,進而斥破執(zhí)“中”之見,即連“中”這一文字稱謂,也是一個“假名”、不可妄執(zhí)。倘偏執(zhí)于“中”實際便是以“中”為“假有”,執(zhí)著便是“假有”,執(zhí)“中”便墮入“惡趣空”。
這是典型的般若性空之義。
比較而言,佛性論以“一切眾生悉有佛性”、皆可成佛為旗幟,其所弘揚的“話題”,是成佛的條件、標(biāo)準(zhǔn)與理想以及如何成佛等,宣傳佛性即真如、即覺悟的思想。
般若學(xué)與佛性論的主要區(qū)別在于:般若義以萬法為空,終無自性,在觀念上,不僅“空”了現(xiàn)象,而且“空”了本質(zhì),就連所謂本質(zhì)之“空”,也是“空”的,“空空者,如也”。“何等為空空?一切法空,是空亦空。是名空空”。[2]好比藥能破病,病破已,藥亦應(yīng)出。若藥不出,即復(fù)為病。以空破諸煩惱病而執(zhí)空復(fù)為患。因而以空舍空,故曰“空空”。佛性說也承認萬物萬事從現(xiàn)象到本質(zhì)都是虛妄而空幻的,然而這“空”,卻是可被執(zhí)著的。佛性說說,可執(zhí)之“空幻”,即是佛性、涅槃。這可執(zhí)之“空”,是一種“存在”,佛典也稱“妙有”。
在“四大皆空”這一點上,般若學(xué)與佛性論的主張并無二致。再往前走,兩者就有了區(qū)別。如果說,般若性空之學(xué)以“桶底脫”式的無所執(zhí)著為精神上的“終極關(guān)懷”,那么,佛性涅槃之論則以執(zhí)著于性空(佛性)為終極關(guān)懷!涅槃經(jīng)》強調(diào),“佛性常住,無變易故”。就是這個意思。如果說,般若學(xué)主張在無“家”可“歸”的永恒“空寂”中,永遠是精神孤旅的漂泊,那么,佛性論卻以佛性為“妙有”、以成佛為旨要、在念念無住的“空寂”中,尋找精神的“棲居”。
《壇經(jīng)》法海本的基本佛禪思想,無疑是佛性論而非般若學(xué)。這一點,可先從慧能那首著名的得法偈得到證明。
其偈云:“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,佛性常清凈,何處有(一作“惹”)塵埃!”關(guān)于這一名偈,學(xué)界一直關(guān)注與研究的,是其與神秀所作之偈(“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臺,時時勤拂拭,莫使惹塵埃”)在頓悟與漸修上的區(qū)別,當(dāng)然很有必要。然而仔細想來,此偈第三句“佛性常清凈”其實尤為重要。因為它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,所謂得法偈所“得”之“法”,即“佛性”耳。其意是說,佛性即空,本是清凈。清凈之佛性本是有之,此即“妙有”。“妙有”即意味著可被執(zhí)著,有一個精神歸宿處。
“佛性常清凈”是慧能名偈關(guān)鍵的一句,自《壇經(jīng)》惠昕本始,直到北宋契嵩本與元代宗寶本,竟無一例外被改為“本來無一物”。而且,法海本關(guān)于“般若”的言辭比比皆是,如多處言說《金剛經(jīng)》的“般若”之論,就連該本標(biāo)題也有“般若波羅蜜”字樣,給人以法海本宗“般若”而排“佛性”的文本假象,是何緣故呢?
首先應(yīng)當(dāng)指出,“本來無一物”的意思,是說萬物“本無”,這原本是一魏晉玄學(xué)命題,其思想源自先秦《老子》“天下萬物生于有,有生于無”。佛教,包括唐代禪宗的佛理,專以談空(性空)說有(妙有、實有或假有)而不宗于“無”?梢哉f,《壇經(jīng)》惠昕本等在此是以玄學(xué)老眼光“誤讀”般若之學(xué)。
這種“誤讀”,始于漢澤佛經(jīng),并一直影響到唐及此后。湯用彤曾經(jīng)指出,“自漢之末葉,直訖劉宋初年,中國佛典之最流行者,當(dāng)為《般若經(jīng)》。即以翻譯言之,亦譯本甚多”。從最早支婁迦讖譯《道行》到羅什入長安重譯諸多“般若”經(jīng)籍,遂使“盛弘性空”、“此學(xué)遂如日中天”。又說:“而其所以盛之故,則在當(dāng)時以《老》、《莊》、《般若》并談。玄理既盛于正始之后,《般若》乃附之以光大。”[3]所謂“六家七宗”以本無宗受玄風(fēng)熏染尤顯。此“本無”者,實為“本空”,是以“無”釋“空”,李代桃僵。正如湯用彤所言,“‘無’為‘空’字之古譯,故心無即‘心空’。即色自號為‘即色空’。本無即‘本空’”[4]所言極是。
這便是說,由于玄學(xué)浸潤,推動了由印度東漸的般若學(xué)中國化的歷史進程,使得本以“空”為“空”、未執(zhí)于“中”的般若性空之學(xué),嬗變?yōu)橹袊伺c哲人通常以本體之“空”為“妙有”(注:類似于玄學(xué)之“無”)的執(zhí)著關(guān)注。由“桶底脫”式的無所執(zhí)著,變成了對“空”(佛性、妙有、類似于無)的有所執(zhí)著,這實際上開啟了般若之學(xué)向佛性之論轉(zhuǎn)遞的“方便”之門。
明乎此理,便不難理解,為什么如宗于“般若”的慧遠卻說出“至極以不變?yōu)樾,得性以體極為宗”(注:慧遠:《法性論》全文已佚,僅存此兩句,見于《高僧傳?釋慧遠傳》。)這樣的話來。這里所言“至極”、“得性”與“體極”云云,明顯是慧遠受玄風(fēng)影響、將以空為空、無分別而終未執(zhí)“中”的般若學(xué)看作佛性論了。“慧遠的‘法性’與般若性空不是一回事,‘性空’是由空得名,把‘性’空掉了;而‘法性’之‘性’為實有,是法真性(引者注:妙有、佛性)。實際上,慧遠的‘法性論’更接近于魏晉的‘本無’說”。[5]可謂中肯之見。
這也就不難理解,為什么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體現(xiàn)出“般若”與“佛性”之言說雜陳于一書的文本景觀;為什么慧能得法偈“佛性常清凈”此句竟如此容易地為后人所改動、并長期被認可。郭朋說:“這句偈語的首竄者先把般若‘性空’誤解為‘本無’,再以‘本無’來竄改‘佛性’”。[6]所說是矣。
而法海本的佛性論宗旨,到底是難以竄改的。研究此本的美學(xué)蘊涵問題,必須還其佛性論的本來面目。法海本所述得法偈赫然寫著“佛性常清凈”五個大字。而該本又同時多處寫道,“如是一切法,盡在自性。自性常清凈”。“世人性凈,猶如青天”。又說“即見自心自性真佛”、“真如凈性是真佛”,等等,都非常明確地表述了慧能的佛性論立場。至于那么多有關(guān)金剛、般若等言辭,正如慧能自己所言,乃是佛性“轉(zhuǎn)”《金剛》、而非《金剛》“轉(zhuǎn)”佛性。是借《金剛》說“佛性”,而不是相反。在法海本中,“般若”一詞往往可作“佛性”解。比如“菩提般若之知,世人本自有之”、“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”,既然“菩提般若”、“般若之智”“本自有之”、“本性自有”(注:重點號為引者所加),那么,這所謂“般若”,即為“妙有”,而非以“空”為“空”、無執(zhí)之“空”。“妙有”也是一種“空”,不過是可執(zhí)之“空”,此“空”者,佛性也。
佛性:顛倒與夸大了的“完美”人性
既然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的思想宗旨是佛性論,那么,我們就可以對這佛性論的美學(xué)意蘊問題加以進一步的探討了。
大凡佛教,無論屬何宗派,其教義均以否定現(xiàn)實為邏輯前提。進而,也就同時否定了人的美、自然與社會之美。丁福保編纂《佛學(xué)大辭典》,收錄詞目三萬余條,其中沒有一條是關(guān)于“美”的,可見,“美”在佛教教義與信徒的視野之外。
這不等于說,佛教教義都是“反美學(xué)”、或者無任何美學(xué)意蘊的。佛教否定、消解人與自然、自然與社會、自然與文化之美,卻不足以割裂其典型教義、其信眾之生活、修持方式等與美學(xué)意蘊的關(guān)系。一般佛教教義,以言說成佛標(biāo)準(zhǔn)以及如何成佛為主要圭臬而當(dāng)然不是美學(xué)講義。然而,由于在成佛標(biāo)準(zhǔn)以及如何成佛等問題上,必然沾溉、滲融著被扭曲、夸飾了的人關(guān)于人與自然、社會及其人的生存處境、未來理想、異化和生命存在意義的思考——其實,這些也都是美學(xué)的主題。因此在佛教教義中,有可能存在種種打上引號、別致與深層次的“美學(xué)”,確切地說,這里包含豐富、復(fù)雜而深邃的美學(xué)意蘊。
關(guān)于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的美學(xué)意蘊問題,也應(yīng)作如是觀。
法海本標(biāo)樹“佛性”之幟。這“佛性”,往往被稱為“真如”。所謂“真如凈性是真佛”、“頓見真如本性”與“真如是念之體”等等,都是關(guān)于“佛性”的義同而言別的言說!唯識論二》說,“真謂真實,顯非虛妄;如謂如常,表無變易。謂此真實于一切法,常如其性,故曰真如。”佛性,其實是一種“真正如實”的人的原本生命狀態(tài)!洞蟪止觀》云,“此心即自性清凈心,又名真如,亦名佛性,亦名法身,亦名如來藏,亦名法界,亦名法性。”名異而實同。真如是本體,不生不滅、不增不減、無終無始,但為染緣或凈緣所觸,生種種法。染緣為妄念橫生,現(xiàn)萬物假有之相;凈緣為妄念不生,為本體實有,萬相虛妄(假有)而本體(真如、佛性)實有(妙有),正是佛性論、大乘有宗之見。
《壇經(jīng)》的這種佛性論,深受相傳為印度大乘佛教著名論師馬鳴所撰、真諦所譯《大乘起信論》的影響,是顯而易見的。所謂“一心”、“二門”、“三大”為理論框架的真如緣起論,是《大乘起信論》的基本佛學(xué)思想。“一心”者,真如也,別稱“眾生心”,蕓蕓眾生本具“真如”之意,即“人人皆有佛性”;“二門”,指“一心”(真如)生起二門,染緣、凈緣之謂。染緣所起稱“心生滅門”;凈緣所起稱“心真如門”(不生不滅門)。前者指現(xiàn)象、世界假有;后者為本質(zhì),世界妙有(空)。這“二門”;猶浩茫之海水與海浪的關(guān)系。海水本可平靜,為風(fēng)所吹(染觸)則濁浪滔天、瞬息萬變。可是,作為海水與海浪的水的“濕性”,是始終不會“變壞”的。這“濕性”,就是本具的真如(佛性),它雖時時依緣而起,生為海浪,卻是其“濕性”始終未變,自性清凈。這里,筆者以為,“起信論”所言“二門”,有類于中國傳統(tǒng)人性論的所謂“性、情、欲”三層次說,即性如水之“濕性”、情如平靜之海水、而欲是滔天濁浪;所謂“三大”,《大乘起信論》說,“一者體大,謂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滅故。二者相大,謂如來藏具足無量功德故。三者用大,能生一切出世間、世間善因果故”。這便是說,真如是無生無滅、真正平等、真實如常、畢竟常往的體性;真如具有大智大悲、常樂我凈的功德;真如體性,具足一切功德而外現(xiàn)報應(yīng)。初修世間之善因得世間之善果;終修出世間之善因種出世之妙果。
可見,《大乘起信論》的“一心”、“二門”、“三大”在邏輯上是統(tǒng)一的,是對真如緣起(佛性)論的理論演繹。
《壇經(jīng)》佛性論,以“真如凈性”為可被執(zhí)著的“真佛”境界,這便是前文所言“真如凈性是真佛”的意思。這里,“真佛”即“起信論”之“一心”!秹(jīng)》又言,“莫起誑妄,即是真如性”,字面上是對什么是“真如性”的解說,實際包含“起信論”所謂“二門”的思想。即不起誑妄,是“心真如門”;緣起誑妄,是“心生滅門”。至于《壇經(jīng)》所謂“真如是念之體,念是真如之用”,則簡化了“起信論”關(guān)于“三大”的佛學(xué)思想而以體、用這一對范疇來概括真如及其緣起的邏輯關(guān)系。“起信論”中的因果業(yè)報思想,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《壇經(jīng)》法海本!秹(jīng)》所說的“常后念善、名為報身。一念惡,報卻千年善亡;一念善,報卻千年惡滅”,是“起信論”業(yè)報思想影響《壇經(jīng)》所留下的一抹史痕,所謂善惡果報系于“一念之差”也。不過,總體上《壇經(jīng)》是不倡言“業(yè)報”的(這一問題后文還要談到),而且即使談“業(yè)報”,也僅僅把它看作在“一念”之中完成的、局限于內(nèi)在心理之境而不認為是一個長期的“踐行”過程。
研究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佛性論美學(xué)意蘊問題時,須十分注意“念”這一佛學(xué)范疇。在《壇經(jīng)》看來,佛性即真如即“無念”。法海本說:“頓漸皆立無念為宗,無相為體,無住為本。”并且說,這是“我此法門”。所謂“法門”,進入禪宗“法”境之“門”徑。印順說:“‘無相為體,無住為本,無念為宗’這是《壇經(jīng)》所傳的修行法”。[7]此言不差。因為此處所言“無念”之類,確關(guān)于“頓漸”,“頓漸”是修持方式。但是,豈有佛教修持說可以離開其本體論而獨立的?尤其對南宗這頓教而言,“無念”即“頓”、“頓”即“無念”,也便是無念即佛、佛即無念,可謂即體即用、體用不二。
“念”在佛教中指極短的瞬間、剎那、兼指剎那而起的直覺內(nèi)省。法海本這樣描述佛性:“無念者,于念而不念。”這是說,如一心只在剎那體念真如本性(佛性)的“正念”(八正道之一)上,那么即是滅雜念、妄念而入佛性、涅槃之境。正如《維摩經(jīng)?觀眾生品》所言,“又問:‘欲除煩惱,當(dāng)何所行?’答曰:‘當(dāng)行正念。’”與此相關(guān),法海本又說,“無相者,于相而離相”、“無住者,為人本性,念念不住”。相,事物表相。生活于表相之際而不執(zhí)著、沾染于此相,是謂“離相”,這是“無念”的功德;住,靜寂,兼有執(zhí)著義。這是說,佛性即不系累,“無住”于俗念、煩惱,也便是人之本性(自性)剎那、剎那無染于俗世“萬境”。用法海本的話來說,叫做:“念念時中,于一切法上無住。一念若住,念念即住,名系縛;于一切上,念念不住,即無縛也。此是以無相為體。于一切境上不染,名為無念。”
可見,“無念”確是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佛性論的中心“話題”,是南宗關(guān)于“佛性”的典型說法。不滯累、不執(zhí)縛于虛妄、雜念與假有,即真如、佛性,即妙有、執(zhí)著,這也便是對“空”的執(zhí)著,此《阿含經(jīng)》所謂“無我無欲心則休息,自然清凈而得解脫,是名曰‘空’”。
《壇經(jīng)》認為,空乃萬法之真如、本質(zhì)的真實。未經(jīng)塵世污染(佛性本自有之)、或是通過頓悟重新蕩滌了塵世污染的“自然清凈”(成佛,回歸于佛),這是南宗教義的根本。卻超越佛禪之域限,沾溉蔥郁的美學(xué)意蘊,以顛倒的“話語”,顯人性的“本色”與“元色”,是人性之燦爛的“元美”(類似孟子“性善說”所謂“善端”、所謂“人皆可以為堯舜”,等于說“人人皆可成佛”);蚴腔貧w于原點的人性之“美”,卻借“佛性”這個奇異的字眼、呈現(xiàn)在凡夫俗子所說的佛禪“泥淖”之中。
在有的佛教教義中,佛性本是外在于崇拜者之崇拜對象的一種空幻的屬性。佛教有“凈土”、“佛土”之說。佛土者,佛所住之國土、領(lǐng)土!洞蟪肆x章》十九云,“安身之處號之為土,約佛辨土名為佛土。”作為一種佛教“理想”,佛性是凈土、佛土的圓滿屬性,也是可被追求、執(zhí)著的一種境界,毋寧說是人對彼岸、出世間的一種精神向往。因此,這種佛性論,是以此岸與彼岸、世間與出世間、人與佛原本對立、分離為邏輯起點的。
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斷然拒絕這一邏輯起點。它明確地說:“法元在世間,于世出世間。勿離世間上、外求出世間。”(注:關(guān)于這一句,惠昕本、契嵩本與宗寶本《壇經(jīng)》均作:“佛性在世間,不離世間覺。離世覓菩提,恰如求兔角。”)佛性(法)既在世間、在世間與出世間之際,那么,如“離世”而“外求”,是南轅北轍、似覓“兔角”而不得。法海本既說“佛性常清凈”,又稱“人性本凈”、“世人性本自凈”,可見在其世間即出世間的思維框架中,佛性與人性是同構(gòu)的。佛性,既是可被追攝的人性之美的“本體”,也是因現(xiàn)實人性之受污染、不完美而用佛教“語匯”所虛構(gòu)的一種人性模式,它是被顛倒、夸大的完美人性。
由于在本體意義上,承認佛性即人性,“人人可以成佛”,這無疑消解了佛的權(quán)威性。因為既然“人人可以成佛”,也就無所謂“佛”。既然佛猶人、人猶佛,“即心是佛”,那么,這無疑等于解放了人自身。在美學(xué)上,這是將至高無上的佛降格為人,同時將人與人性上升到佛與佛性的高度。這種人對自身的精神提升,是人的自戀、自愛與自我崇拜,但在這崇拜之中,又體現(xiàn)出人的審美理想。它意味著,人可以在佛的輝煌、燦爛實際是虛妄的靈光中,真實地體驗其自身的崇高形象。
然而,彼岸與佛性的完美境界。本來就是觀念的、邏輯的“存在”,而不是歷史的、真實之現(xiàn)實的存在,因此,佛性與佛,恰恰因其是人性與人之顛倒、夸大的完美形式,也就便是人性與人的一種歷史形態(tài)的異化形式。
因此在觀念上,佛與佛性的觀念性建構(gòu),既是人對完美、崇高與自由之絕對的向往與追求,在這里,人無疑寄托著真正是屬人的“終極”理想,又是人與人性之現(xiàn)實的真正的貶損與不自由。它既是人企圖從對佛的偶像崇拜中“拔離諸苦”、回歸于對自身的審美、是一種審美的“覺悟”,又因佛禪的“遮蔽”,是對現(xiàn)實審美的戕害。
見性成佛 即心是佛 自救自度
那么如何成佛呢?也便是如何在此岸、世間到達精神的彼岸與出世間、完成完美人格的建構(gòu)與執(zhí)著呢?
《壇經(jīng)》給人指明的唯一路徑,是“見性成佛”、“即心是佛”、自救“自度”。也就是說,這個世界上本無什么“佛”的偶像,故不用指望有什么外在的、作為精神偶像的“佛”來接引你到“西方”。“西方”無“佛”。而“佛”即“菩提般若之知,世人本自有之”。“自性常清凈”、好比“日月常明”、“世人性凈,猶如青天,惠如日,智如月,知惠常明”。既然如此,那么試問,還有什么可能與必要迷失自性與本心而別求他“佛”呢?別求他“佛”就是迷失主體自身。既沒有崇拜對象、也沒有崇拜外在偶像之內(nèi)在的精神需要,那么,這是從根本上消解偶像崇拜。崇拜的本質(zhì),是對象的神化,同時是主體意緒的迷失與迷狂。如果不再預(yù)設(shè)一個崇拜對象也便是主體意識的開始確立。而拒絕外界權(quán)威與偶像,讓人自己獨主地張揚主體意識,獨自與這個世界進行“對話”并面對這個世界的挑戰(zhàn),這里,該具有多少蔥郁的美學(xué)意蘊?
《壇經(jīng)》談到“歸佛”問題。法海本寫道:“若言歸佛,佛在何處?若不見(注:現(xiàn))佛,即無所歸。既無所歸,言卻是妄。”作為弘傳佛性論而非般若學(xué)的《壇經(jīng)》法海本,“歸佛”當(dāng)然是其要義。然而,它并沒有主張“歸”于他“佛”,而是“自性”復(fù)歸、歸于“本心”。“他”處本無“佛”在,何“歸”之有?離“自性”無別“佛”、離“本心”無別“佛”。因此,如不“見性成佛”、“即心是佛”,便是非真實的“歸佛”。既然崇拜他“佛”即外界權(quán)威不是真正的人之精神的歸衣,那么大談對他“佛”之類的崇拜,豈不是虛妄?這便是前引“既無所歸,言卻是妄”的意思。《壇經(jīng)》在談?wù)撨@一重要的佛教命題時強調(diào)指出,由于眾生自性本是圓滿具足,所謂“歸佛”,只是“自歸”,豈有他哉?“經(jīng)中即言自歸依佛,不言歸依他佛,自性不歸,無所依處?”真是說得一點也不含糊;勰茉谡f法時要求他的門徒尤其在這一點上把眼睛擦亮,“各自觀察(注:這里有“覺悟”義),莫錯用意。”
那么又如何是“自歸”呢?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說,“自歸”就是不離世間、此岸的“自度”。只有“自度”,才是“真度”;勰荛_導(dǎo)他的門徒說,“眾生無邊誓愿度,不是惠能度”。“自度”是自性覺悟,度,唯有依靠自己。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外在的“導(dǎo)師”可以代替你的“自度”,慧能自己決不承認是這樣的“導(dǎo)師”;勰苷f,“各于自身自性自度。何名自性自度?自色身中,邪見煩惱、愚癡迷妄,自有本覺性,將正見度。既悟正見,般若之智,除卻愚癡迷妄眾生,各各自度。邪來正度,迷來悟度,愚來智度,惡來善度,煩惱來菩提度,如是度者,是名真度。”“度”者,一般佛典所言“波羅蜜”也,意思是“到彼岸”。佛教有所謂“五度”、“六度”與“十度”之說。如“五度”:一、布施,慈心施物做好事;二、持戒,持種種戒律來慎身謹行律己;三、忍辱,忍天下難忍之辱,所謂難舍能舍、難忍能忍;四、精進,即難進能進、精勤不懈、勇勵一切之善、矢伏一切之惡;五、禪定,心寂而止妄也。“六度”即前述“五度”加一“慧度”。意思是能觀空、斷惑、證理而渡生死海。至于“十度”,即在“六度”之后,加“方便度”(善巧方便、自積功德、度一切有情)、“愿度”(修上求菩提、下化蕓蕓眾生之大愿)、“力度”(行“思擇力”與“修習(xí)力”,修習(xí)思維諸法)與“智度”(修自利利他、普渡眾生之智)。而慧能在法海本所說的“真度”,顯然繼承而主要是發(fā)展了一般佛典關(guān)于“度”的見解。
其一,由于慧能的佛禪思想的邏輯基礎(chǔ)是出世間即世間、彼岸即此岸與佛、人同一說,因此,其“真度”就在世間、此岸,并非要“度”到彼岸去。這種“真度”說,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傳統(tǒng)佛教的內(nèi)容,具有明麗的世俗特色。
其二,既然認為沒有必要,也不可能對彼岸、出世間或作為崇拜對象的佛與佛性作出精神性建構(gòu),那么,這就意味著,凡是“真度”,必靠“自力”而非“他力”提攜,也不存在任何來自彼岸、出世間的“他力”可供依靠。“真度”,是主體自身之精神不離世間、此岸的一種覺悟,便是法海本所謂“自有本覺性、將上見度”的意思。
其三、“真度”是精神的解放、人格意義上的一種精神修養(yǎng),是瞬時的覺悟,即所謂“即得見性,直了成佛”。因此在慧能看來,一般佛典所言“布施”、“持戒”與“忍辱”之類,便是“假度”。而且,“真度”是無須假以時日的,是當(dāng)下即悟、當(dāng)下即是,更無涉于因果業(yè)報、三世“輪回”。人面對這個喧囂不已的世界、倘能時時、處處、事事保持一顆湛然圓明的“平常心”、保持心田寧靜,這便是本覺、便是“真度”;
其四、“真度”,不僅是“成佛”即成就完美人格的方式,更是人之精神的“自歸”。正如前述,“真度”是“歸佛”、是“識心見性”、是人自己救、度自己。這已觸及了宗教、哲學(xué)與美學(xué)的“終極關(guān)懷”問題。值得注意的是,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承認人性本是圓滿、本無缺陷、本無“原罪”。而且認為人性之所以本是圓滿、什么也不缺,乃是由于人人本具覺悟、靈明之故。可見,慧能對人、人性充滿了自信與信任;勰軐嶋H上無異于說,一個不承認“他佛”的現(xiàn)實世界,可望是覺悟了“自性”、“本心”的“自佛”的世界。盡管“自佛”也是一種“佛”,然而它是真正地具有人格素質(zhì)與人情味的。人可以而且必須由自己覺悟來“關(guān)懷”自己、而不必迷執(zhí)于外在權(quán)威、偶像來預(yù)設(shè)人的“終極”。難道這不是關(guān)于人、關(guān)于這個偉大民族的一種精神的解放嗎?早在公元七八世紀(jì)之際,慧能實際上宣告了“他佛”即作為客觀崇拜對象之佛的“死亡”,這在中國佛教史、思想史與美學(xué)史上的地位與意義,是否與尼采宣告“上帝之死”在西方宗教學(xué)、哲學(xué)與美學(xué)史上的地位與意義一樣重要?慧能也是具有一點懷疑精神的,即懷疑與否定“他佛”的“存在”。所不同的是,“上帝死了”之后,西方人的精神似乎便無“家”可“歸”,人的生存焦慮與緊張并未能“徹底”消解。而發(fā)生于東方唐代的“他佛”的“死亡”,卻又使這“佛”復(fù)歸于人的“心性”(自性、本心)?梢,這個偉大民族是多么充滿自信地“守望”著人的“自性”、“本心”、又是何等地鐘愛人自己。在這種中國佛學(xué)的美學(xué)蘊涵或者說滲融著美學(xué)意蘊的佛學(xué)中,不是可以讓人體會到傳統(tǒng)儒家的人學(xué)而非神學(xué)思想尤其是“性善”之見、對慧能禪要的滲透與影響嗎?
如前所言,這似乎頗難以分清其究屬佛學(xué)還是“美學(xué)”。兩者在對立之中的相通與相契,正是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這一文本內(nèi)容的魅力所在。中國美學(xué)有一個特點,往往在一些并非有意談“美”的文本里,偏偏包容深刻的美學(xué)思想或是典型的審美意識,大約《壇經(jīng)》是又一個顯例。
禪悟與詩悟:無生無死、無染無凈、無悲無喜
《壇經(jīng)》重“自度”、“真度”,實際是重“頓悟”;勰苷f:“故知一切萬法,盡在自身中,何不從于自心頓現(xiàn)真如本性”。(注:這里“自身”二字,契嵩本、宗寶本作“自心”,稱“故知萬法,盡在自心”。)又稱,須“令學(xué)道者頓悟菩提,令自本性頓悟”,“迷來經(jīng)累劫,悟則剎那間”,如“外修覓佛,未悟本性,即是小根人”。綜觀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,雖繁言萬余,究其要旨,“頓悟”而已。
頓悟,唐南宗禪之“心要”。寂鑒微妙、不容階級、一悟頓了、速疾證悟圓果之謂!额D悟入道要門論》曰:“云何為頓悟?答:頓者,頓除妄念;悟者,悟無所得。又云:頓悟者,不離此生即得解脫。”
佛教頓悟說并非始于六祖慧能。相傳靈山之會,世尊拈花,迦葉微笑,此頓悟之玄機。中國佛教史在道生之前,將頓悟僅僅看作漸修達到一定階段、自然而必然證得的妙果,認為參悟成佛須經(jīng)十個階段,稱十地、十住。所謂十。阂弧發(fā)心。欢、治地;三、修行;四、生貴住;五、方便具足。涣、正心。黄、不退。话、童真。痪、法王子;十、灌頂住。支遁、道安認為,修持至第七住才始悟真際、佛性。七住雖云功行未果,然佛慧漸趨具足,七住為趨于頓悟之性界。這是“小頓悟”說。
“小頓悟”被認為在理論、實際上是不徹底的。依竺道生之見,頓悟者,常照之真理。真理湛然圓明,本不可分,佛學(xué)史所謂“理不可分”是也。既然如此,那么悟入真際,必然不容階差、一通百通、一了百了,以不二之靈慧照未分之真際,是謂體非漸成,必然圓頓。這是“大頓悟”說。《肇論疏》云:“竺道生法師大頓悟云,夫稱頓者,理不可分,悟語極照。以不二之悟,符不分之理。理智恚釋,謂之頓語。”
生公孤明獨發(fā),而慧能的“頓悟”說既承傳道生之見、又倡新說。
第一,道生佛學(xué)思想有二:一是般若掃相義;二是涅槃心性義,融般若性空與涅槃佛性之論而成一家言,處于從前者向后者轉(zhuǎn)換之始。道生主張眾生皆有佛性、連一闡提也具佛性、均可成佛,是中國佛學(xué)史上涅槃佛性之論的首倡者。然而,道生頓悟說所指頓悟之“理”,究竟是般若學(xué)不可妄執(zhí)的“空”、還是佛性論可被執(zhí)著的“空”(妙有),在其佛學(xué)邏輯上似不大分明。其頓悟說有“般若”、“佛性”兼具的特點,反映了中國佛教頓悟說初起時的特征。而慧能的頓悟之論,卻是其佛性論的根本!秹(jīng)》說:“佛是自性作,莫向身外求。自性迷,佛即眾生;自性悟(指頓悟)眾生是佛。”在慧能看來,佛即頓悟,頓悟即佛。佛性在何處?在于頓悟。頓悟、佛性兩者同一。
第二,道生認為,頓悟者,剎時悟理,通體徹了,此前沒有所謂小悟、漸悟或部分之悟的可能,道生斥破“小頓悟”說。而道生同時又認為,佛教修持雖無漸悟卻應(yīng)有漸修的存在,此即通過讀經(jīng)、禪坐堅定信仰、抑息煩惱。認為漸修不導(dǎo)致漸悟,卻是頓入佛地的基礎(chǔ)。道生《法華經(jīng)疏》云,“興言立語,必有其漸”、“說法以漸,必先小而后大”。認為漸修實為信修,所謂“悟不自生,必借信漸”。(注:見慧達:《肇論疏》所引道生語。)信漸并非漸悟,卻為頓悟的突見掃斥礙阻。而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主張“不立文字”、“直了成佛”。雖則說教又摒棄文字、就連《壇經(jīng)》本身的存在與傳讀,不能不是所謂“不立文字”的反證,但慧能教人不滯累于文字、不主張讀、坐、斥破文字障的主張,具有蔥郁的思想價值。“又見有人教人坐”、“即有數(shù)百般以如此教道者,故知大錯。”禪坐、讀經(jīng)之類,在道生那里是“信修”的方式,慧能統(tǒng)統(tǒng)不要這些“勞什子”,因為這是“外修”而非“自悟”、“自度”。這體現(xiàn)了思想的解脫。
第三,道生僅將頓悟看作圓果,其頓悟說是其全部佛學(xué)的重要內(nèi)容,而不是佛學(xué)本體論。而慧能的全部佛學(xué),實際是圍繞著“頓悟”來展開的。“頓悟”是其佛學(xué)的出發(fā)點,也是其歸宿,具有本體意義。尤為重要的是,所謂頓悟,不在西方也不假于西方,此岸即是、當(dāng)下即是;不假于外求,自性、自心清凈即是,所謂“迷人念佛生彼,悟者自凈其心”也。此之“佛就在心中”,心中之佛即頓悟!秹(jīng)》說,“若自悟者,不假外善知識。若取外善知識,望得解脫,無有是處。”《壇經(jīng)》不認為有一個“善知識”作為權(quán)威、偶像來接引眾生“頓悟”西方,慧能本人根本不承認自己是“導(dǎo)乎先路”的“善知識。”真正的“自悟”、“自度”,是主體當(dāng)下的覺體圓明,是一種最佳的主體精神境界。
然而要緊處在于,既然所謂“客觀之佛性”、“彼岸的佛性”之說法不能成立,那么,我們說頓悟是主體心境,實在是關(guān)于頓悟的一種“方便”說法。作為禪門“究竟”的頓悟,是恒常之自性清凈、蕩滌了污俗的自心、本心,它本自圓滿,唯本獨存,在邏輯上是“無對”、“無待”的。頓悟即常然湛圓之本體、燭照大千之宇宙精神;倘“方便”,入之于世而應(yīng)之于人,那么,它是無生無死、無染無凈、無悲無喜的一種“中性”境界,是非有非非有、非無非非無、非正非非正、非反非非反的“零度”的生存狀態(tài)的“美”,讀者若有“悟”于此,是禪悟,大抵也是詩悟了。
在這一點上,可以引入一些禪詩文本來加深對這一問題的理解。
禪悟有三境:“落葉滿山空,何處尋行蹤”。是追尋禪這一本體而未得的境界;“空山無人,水流花開。”開始斥破法執(zhí)(事執(zhí))、我執(zhí)(心執(zhí)),已趨空寂、燦爛之境而實未徹底了悟;“萬古長空,一朝風(fēng)月”。一塵不染,本體突見,瞬間永恒,剎那已成終古,時間是瞬時永駐、空間則萬類一體,最是禪境本色。
值得注意的是,這里所言禪悟三境,包括漸、頓在內(nèi)。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是南宗頓教“宗要”惟以第三境為是。
這種禪的意境、作為完美的“空”(妙有)、作為本是圓融具足的宇宙精神。在王維的諸多禪詩中也出現(xiàn)過。
王維(701-761)一生以詩、畫名重于世;勰苋霚缒悄(713),王維還是一個13歲的少年才俊,但也一生對禪學(xué)很有修養(yǎng)。后曾親撰《六祖能禪師碑銘》,闡述慧能佛學(xué)思想。該“碑銘”中所敘,所謂“無心舍有,何處依空”、“舉足舉手,長在道場;是心是情,同歸性海”[8],實得六祖禪要真髓。清趙殿成箋注《王右丞集》,其《序》稱王維“而又天機清妙,與物無競。舉人事之升沉得失,不以膠滯其中。故其為詩,真趣洋溢,脫棄凡近。”也頗得王維禪詩之堂奧。
王維禪詩之名篇,如《辛夷塢》: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發(fā)紅萼。澗戶寂無人,紛紛開且落。”《鳥鳴澗》:“人閑桂花落,夜靜春山空。月出驚出鳥,時鳴春澗中。”《山中》:“荊溪白石出,天寒紅葉稀。山路元無雨,空翠濕人衣。”一向膾炙人口,讀來驚心動魄。
依筆者之體會,凡此禪詩“主題”(實際詩人撰此詩,并無“主題先行”,否則便非禪詩矣),以“空寂”二字便可概括。詩之意象豐富,芙蓉、桂花、山鳥、紅葉、空山、春澗諸景,森羅于前,這與他詩無別。然而在別的詩篇中,可因景而觸情、緣情,也許會激起無限遐思,建構(gòu)人格比擬,如所謂“仁者樂山,智者樂水”、“悲者,秋之為氣也”然。古今中外,無數(shù)的詩作都在喟嘆人生、描述生老病死、喜怒哀樂。百在王維筆下,凡此一切都被消解了。無論春花秋月、山鳥紅葉、夜靜天寒,總之一切入詩之情景,都還原為“太上無情”的自本自色,原質(zhì)原美。且觀芙蓉自開自落、自長自消、關(guān)人底事?這里沒有主觀、主體的執(zhí)拗,所呈顯的,是宇宙的原本太一、一塵不染又圓融具足、沒有詩人心靈的一絲顫動,連時空域限都被打破了。無塵心、無機心、無分別之心;沒有任何內(nèi)心牽掛、沒有滯累、沒有焦慮、沒有緊張,也沒有妄執(zhí),真正可以說是“零度寫作”,做到“是心是情,同歸性海”、“脫棄凡近”。
王維的禪詩,不啻是法海本《壇經(jīng)》佛性論及其美學(xué)蘊涵的別一文本。在此,禪悟與詩悟大致是合一的。合于何處?其一,都是直覺,直觀;其二,都是突然而至;其三,都是自發(fā)、自由、自然而然、不為外力所強迫;其四,都靜觀而達于空寂、空靈;其五,都是無情感的“元情感”、無愉悅的“元愉悅”無審美的“元審美”?傊,某種意義上可以說,禪詩之“悟”即禪悟(注:禪悟與詩悟畢竟還有區(qū)別,擬另文撰述。)。嚴羽《滄浪詩話》說:“大抵禪道惟在妙悟,詩道亦在妙悟。”可謂的論。
而所謂“元審美”,是將一般人對自然與塵世生活沾溉以種種情感的審美“放在括號里”的“審美”。審美一旦“放”進“括號”加以“懸擱”之后,那么,人的審美世界、審美關(guān)系與審美過程,大約便只能是王維禪詩那般的“空寂”了。“空寂”是生命原本的空白與寂靜,卻并非一無所有,它是一種生命原始的“存在”。僧肇《涅槃無名論》說:“夫眾生所以久流轉(zhuǎn)生死者,皆由著欲故也。若欲止于心,既無復(fù)于生死。既無生死,潛神玄默,與虛空(空幻)合其德,是名涅槃矣。”涅槃即空寂,“斯乃窮微言之美”。道安《安般守意經(jīng)》又說:“得斯寂者,舉足而大千震;揮手而日月捫;疾吹而鐵圍飛;微噓而須彌舞。”這種佛教的“空寂”、不是死寂,在“元審美”意義上,是人之生命出離生死煩惱、破心中賊、持平常心、頓悟人生、精神空靈的一種深邃境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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