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　論柴米家庭現(xiàn)丑態(tài)　恣鼓簧中表動爭端

卻說凌貴興的老宅,本來也在務(wù)德里司居住,因為他父親發(fā)了大財,所以又在省城蓋造了房屋。貴興借讀書為名,在省城住的時候居多,就是家眷,也是時常往來兩面。此次因同馬半仙來看風(fēng)水,就便回老宅去,所以打發(fā)半仙先走。

宗孔因為去省城伺候貴興等榜,也多日未曾回家,此時向貴興討了差使,一同走下山來,送得貴興回到老宅,自己也回家轉(zhuǎn)。妻子謝氏埋怨道:“你好呀!一去七八天,也不管家里沒柴沒米。從前天起,灶上就沒有起過煙了,鬧得個兒啼女哭,叫我一個守著,你卻一個人在外頭樂呢!”宗孔道:“不要緊,我今天再到省城走一次,包你有好處�！敝x氏道:“呸!餓也快餓死了,還講好處呢!一連三天了,只在門前山芋攤上,賒了兩斤山芋,就當(dāng)一天米糧,還望你有好處呢!”宗孔側(cè)著臉兒想了一想道:“家里還有甚么衣服沒有?”謝氏道:“你好快活呀!還想有得當(dāng)呢!要就在身上剝下來,索性大家打赤膊過日子�！弊诳椎�:“你不要性急。首飾呢,可還有點?”謝氏聽了,立起來對準(zhǔn)宗孔臉上狠命的啐了一口,又伸出手指在自己臉上撥了兩撥道:“虧你羞也不羞!我陪嫁的幾件首飾,哪一件不敗在你手里?

你曾同我置過甚么來,害得我耳朵上戴了銅耳環(huán)子,頭上插了銅壓發(fā)簪兒,你要,就都拿了去!”說罷賭氣,果然把那銅耳環(huán),銅壓發(fā),除了下來,劈面摜去。宗孔嬉皮笑臉的拾起來,也不言語,往外就走。謝氏哭著說道:“天殺的!你索性把他摜了,等我銅的也沒得戴,披著頭發(fā),光著耳朵,只當(dāng)穿你這天殺的重孝!”

宗孔頭也不回,一直走到貴興家中,問道:“侄老爹!我來請一個示,比如天來肯讓那所石室,侄老爹肯出多少價呢?”貴興道:“聞得他們當(dāng)日蓋造的時候,不過一千多銀子。此刻我為風(fēng)水起見,說不得要多出幾個錢,就是三四千也不要緊。他肯賣最好,不肯時,也不可勉強。不知叔父怎樣說法?”宗孔道:“此事同他們女人說,是不中用的。我打算趕到省城,到他糖行里,同天來當(dāng)面說�！辟F興道:“只是又累叔父奔走,如果事成,這中費用我格外從豐就是了�！弊诳椎�:“這有甚要緊!我即刻去張羅一件事就動身�！辟F興道:“叔父又要張羅甚么?”宗孔道:“不要說起,剛才我回家去,看看恰好柴也沒了,米也缺了!”

說到這里,把那銅簪兒環(huán)兒故意半隱半現(xiàn)的,在貴興眼前晃了一晃道:“拿這個去當(dāng)了,好叫他們買起柴米來�！辟F興道:“叔父為了我的事,哪有叫叔父破費的道理?不必當(dāng),我這里拿去用吧�！闭f罷,拿出十兩銀子來,交與宗孔。宗孔道:“明日事成,請在中費里面扣回就是了,慚愧得很呢!我也不說謝了�！闭f罷,辭了出來,氣忿忿的跑回家中,把銀子往桌子旁一摜,直挺挺的坐著,瞪起了眼睛一言不發(fā)。謝氏走到桌子旁邊一看,果然真是銀子,便陪笑道:“官人!當(dāng)真把那銅東西換出銀子來,真是本事!”宗孔也不言語,把那銅簪兒環(huán)兒,劈面的摜了過去。謝氏連忙抬起來,又陪笑道:“宮人,我們老夫老妻,無意中的三言兩語,何苦動了真氣!倘使氣壞了你,你叫我靠哪個呢!你吃了飯不曾?可要弄飯給你吃?你喜歡吃甚么菜?我去煩隔壁王媽媽來�！弊诳滓膊谎哉Z,抓了兩塊銀子,約莫有一兩多重,立起來就走。謝氏等他走遠了,咕噥道:“天殺的!不受抬舉!我看銀子面上巴結(jié)他,他倒在老娘面前鬧起脾氣來了!”又大聲嚷道:“王媽媽,王媽媽!有空么?叫了李婆婆、張嫂嫂,來打天九呀!我們那個東西又走了!大家來湊個興兒,我要翻本呢!”

不提謝氏這里。且說宗孔離了家門,叫了一只小船,搖到省城,一徑到第八甫天和糖行,來尋粱天來,原來粱天來自從南雄拆股以后,就在省城第八甫,開設(shè)天和糖行,自己帶著兄弟君來,兒子養(yǎng)福,在行中經(jīng)理一切,生意倒也興旺。這一天,宗孔來到,名份上他是娘舅,天來兄弟是外甥,自然殷勤接待。寒喧既畢,宗孔道:“賢甥近來生意,想必興隆,不知這糖行的利息有多少?”天來道:“利息本來甚微,不過所望銷場多,就可望多中取利,亦不過敷衍罷了�！弊诳椎�:“此刻有一注生意,可以獲到幾倍利,不知賢甥愿做么?愿做的,我就說出來,不愿做的,我也兔開尊口了�！碧靵硇Φ�:“哪里有幾倍利的生意?除非是販古董,可奈這個,愚甥不在行�！弊诳椎�:“這個雖不是販古董,卻也同古董差不多,只要賢甥肯做,我便說出來,什么在行不在行的�！碧靵淼�:“既承娘舅照應(yīng),又有甚么個利錢,哪里有不肯做的道理?只怕還是求之不得呢。”宗孔道:“你肯做,我就說了。我那位祈怕舍侄,今年鄉(xiāng)拭,主考瞎了眼睛,沒有中他。他心中不忿,請了一位極高明的風(fēng)水先生名叫馬半仙的,來看陰宅風(fēng)水,據(jù)說風(fēng)水十分好,應(yīng)該要中一名狀元,三名進士,……”天來見他忽然掉轉(zhuǎn)話頭,講到風(fēng)水上去,覺得不倫不類,暗暗好笑。因問道:”這是尊府的福地,才談的是生意,怎么扯到這個上來?”宗孔道:“你不要性急:等我慢慢講下來呀。后來又說可惜前面這座石室,擋住了風(fēng)水,倘能把石拆平了,就要馬上見功的。這石室就是賢甥的尊府,因此祈伯特地叫我來,與賢甥相商,請賢甥把這石室讓與他。當(dāng)日你令尊翁蓋造這座石室,是我知道的,不過花了千把銀子。我今天來時,到祈伯那里請示,問他肯出多少錢,他一口就出了三千。我想他功名心切,就是一萬,也肯出的,賢甥若是肯賣時,一萬銀子包在我身上�？捎幸粚�,先要說明白,可是要三七分的,交易成了,你得七千,我得三千。賢甥,你千把銀子的房子,賣了七千,不是幾倍利么?”天來愕然道:“原來如此!但是這石室是先父手建,平時常常說起,他日無論家計如何,這石室不準(zhǔn)毀賣,三代之內(nèi),必要保全。三代之外,人事變遷,也不能預(yù)為囑咐的了。這是先父的話,此刻先父骨肉未寒,哪就好變賣?卻想不到這房子,有礙貴府風(fēng)水,好不令人為難!”

宗孔見天來言語之間,似乎活動,心中暗想,以為天來嫌其分潤太多,因又說道:“如果賢甥肯讓,分潤一節(jié),可以從長計議,不必一定三七,就是二八,也可商量�！碧靵淼�:“不是這等說,愚甥只礙著先父遺命,是以為難�！弊诳椎�:“賢甥之言差矣,父命雖重,卻是早已死了,與其守著死父親的遺命,毫無好處,何如徇了活親戚之情義,發(fā)筆財呢?”君來聽得不耐煩道:“娘舅!這是甚么話?人家只有晚輩不長進,敗壞先人遺業(yè),做長輩的出來禁止,禁止不從,還可以教訓(xùn)。怎么你做娘舅的,倒說出這般話來,慫恿愚甥們向不肖路上走呢!我弟兄兩個,任憑怎么樣,這房子是不變的。何況此刻靠著點小生意,還有飯吃呢,我看娘舅還是免開尊口吧�！碧靵淼膬鹤羽B(yǎng)福插嘴道:“說來也是笑話,人家好好的住宅房子,又是礙了風(fēng)水了!考試不得中,不怪自己心眼塞,倒說主考眼睛瞎了!若要中舉,何不多讀兩篇文章,多臨兩行古帖,反來要買人家的房子!須知這房子底下,生不出個舉人來呀!倒是我們近來商量要起造花園,沒有地基,凌表叔的房子,恰好合式,不知他肯賣給我么?”天來一聲喝住,對宗孔道:“小孩子的話,沒有輕重,不要見怪!愚甥不敢不恪尊父命,望娘舅回去,多多拜謝祈伯,恕我有違尊命!

其實風(fēng)水一節(jié),虛無縹渺,不足憑信,何必以此攖心呢!”

宗孔受了君來養(yǎng)福兩個搶白,正沒有下場,今得天來轉(zhuǎn)了個彎,便一言不發(fā),搭訕著走了。天來也不挽留,送出大門而別。

天來轉(zhuǎn)身,埋怨君來養(yǎng)福道:“就是不賣給他,也要好好的打發(fā)他,你叔侄兩個,不該出言激怒他!你們可知譚村一帶,鄉(xiāng)民有兩個歌謠,叫做‘不怕雷公,只怕宗孔;不怕菩薩,只怕祈伯’,他兩個的行為,就可想而知;這宗孔的綽號,還叫做‘落地蜈蚣\’,你們偏要碰到他頭上,須防惹下禍來,我可不答應(yīng)你們的!”一席話說得君來養(yǎng)福,默默無言。

且說宗孔受了一番搶白,沒好氣走了出來,叫了船,一口氣搖到務(wù)德里司,舍舟登陸,一口氣奔入貴興家中,將天來、君來、養(yǎng)福各人說話,一字不諱,滔滔汩汩的說了出來。說罷,暗覷貴興面色。貴興嘆道:“天來表兄,能恪守我姑丈遺命,在市井之中,可算難得!”宗孔以為貴興必怒,誰知他一點也不怒,反贊美天來,不禁愕然道:“天來還情有可原,君來的話,就太豈有此理了!”貴興道:“他說的本來也是正理。”宗孔著急道:“叵奈養(yǎng)福這廝,出言無狀�！辟F興道:“小孩子們,懂得什么,何必同他計較!”宗孔道:“小孩子……說小也不小了,上二十歲的人,親也娶過了,還小么?而且天來也豈有此理!聽了他兒子的話,登時也翻過臉來,說我的兒說的不錯,當(dāng)日凌……侄老爹,你不要動氣,這是我學(xué)梁天來說的,……他說當(dāng)日凌貴興的老子,本來是個窮光蛋,多虧了我父親提攜他起來。他此刻有了幾個臭銅錢,就這么放恣起來,連我的房子也要想買起了,問他要臉不要臉?”貴興聽了,勃然大怒起來。

未知這一怒,怒出什么事來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