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 伍次友放膽論圈地 索中堂悄然赴陰曹
順治駕崩的秘密沒人再提了。康熙即位之初宮廷里發(fā)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,也很快就被人們逐漸淡忘了。負(fù)責(zé)內(nèi)廷起居的官員仍照著老規(guī)矩,一本正經(jīng)地做著表面文章:“順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,……上崩于養(yǎng)心殿”;”倭赫等擅騎御馬,被誅于市”;”上誅太監(jiān)吳良輔于月華門……”當(dāng)時只有極少數(shù)細(xì)心人才把它記在心里,思考其中的奧秘。其實(shí),索尼的病就是當(dāng)時朝政的晴雨表。他的病稍重一點(diǎn),內(nèi)廷就會出點(diǎn)事情。眼下,索尼的病越來越重,宮廷的形勢也就越來越緊張。
鰲拜眼瞧著自己的權(quán)勢越來越大,近來又收服了遏必隆,他把蘇克薩哈根本不放在眼里。他借口二十年前的圈地中,多爾袞偏向了正白旗,而他們吃了大虧,欲趁著康熙年幼、索尼病重之機(jī),將正白旗強(qiáng)換去的好地重新?lián)Q回來,就勢又?jǐn)U大自己的莊園。這一圈一換更是使得人心惶惶,不得安寧。轉(zhuǎn)眼已到康熙六年,康熙親政已一年有余,因開科取士,又鬧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瀾來。
這一天會試已畢,伍次友出了考場號房走上大街,真有大病初愈之感。強(qiáng)烈的陽光照著一個個面色蒼白的舉子,好象整個街道都在搖搖晃晃,晃得人頭昏眼花。街上的人以猜測的目光,看著這群從考場上走出來的”天子門生”,打量著他們其中哪位會成為清朝的擎天柱。他們盼望著國泰民安。
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悅朋店。已是未牌時分。何桂柱帶著伙計(jì)們在店門口迎接,見了他,忙上前打拱說道:“恭喜二爺,這一回可是要獨(dú)占鰲頭了───怎么也不坐轎,就這么走著回來了?”一邊說一邊叫伙計(jì)們打熱水來,讓他洗臉洗腳。
伍次友勉強(qiáng)笑著,便依傍著柜臺坐下,說道:“多謝吉言,悶了幾天,我想透透風(fēng),溜溜腿,就走著回來了。”正說著,明珠笑吟吟地從后頭出來,忙上前也見了禮。
伍次友笑道:“你好快的腿腳───文章做得可得意?”明珠皺了一下眉頭,說道:“我的文筆本就平常,胡亂寫了篇策論,繳上去塞責(zé)罷了。”伍次友笑著說:“連著兩次,咱們兄弟都沒得彩頭。我這次倒是破罐兒破摔,給他來了一篇《論圈地亂國》。”
眾人聽他如此說,不禁呆了。何桂柱忙道:“好我的二爺,您怎么盡捅馬蜂窩。那主考濟(jì)世就是鰲拜的親信!您取功名,管他什么圈地不圈地!”明珠跺腳道:“大哥過于耿介,這要吃虧的!”
伍次友卻是漫不經(jīng)心,一邊用溫毛巾擦臉,一邊說道:“國家取賢才,便應(yīng)允許直言不諱。怕什么,我又沒詆毀朝廷!”
何桂柱聽了心中暗暗叫苦,搖頭道:“朝廷?現(xiàn)在鰲中堂就是朝廷!不過蘇克薩哈中堂是正主考。這樣的策論卷簾官也未必敢拿給鰲中堂看呢!”伍次友兩腳泡在盆子里,冷笑道:“我倒想要他讀讀,這樣的亂圈亂換民田,逼得百姓上山為盜,入城做賊,算不算禍國殃民!”
話越說越擰,伍次友臉色又陰沉下來。說實(shí)在的,出場后他自己也頗有點(diǎn)忐忑不安。他原來打腹稿是寫”井田”,想含沙射影地議一下圈地,誰知一破題引了一句《呂氏春秋》中的”上胡不法先王之法”,寫著寫著就轉(zhuǎn)到圈地這一極重要的國策上來,一發(fā)而不可收拾。”井田不可復(fù)”,這個擬定的題目,在最后往上寫時,怎么看都是個文不對題。心一橫,便索性寫成《論圈地亂國》。當(dāng)下心里挺得意,至于后果倒也沒多想,F(xiàn)在聽眾人一說,還真有點(diǎn)亂了方寸。
發(fā)了一陣呆,回過神來,伍次友笑笑說:“此乃時也,運(yùn)也,命也,數(shù)也。該怎么就怎么,隨它吧!”
五六天沒有消息,明珠心里很不踏實(shí),一夜沒睡,第二天起了個早,洗了臉,敲開東市一家香火店的門,買了一包信香回來。燃著了,取下室內(nèi)懸著的一面銅鏡,跪在地下禱告一番,口中念念有詞。禱祝后悄悄帶了鏡子又開門出來。這叫”鏡卜”。再接下來的程序是,揣著鏡子出門,將見到的人的第一段話,取回來分析。這就是”鏡神”對你的啟示了。
天剛剛放明,街上的人稀稀落落,并沒人閑談。他拐了一個彎,卻見一個人正與賣韭菜的爭價:“講好三文一斤,怎么又不行了?你這韭菜隔了夜,不很新鮮!”
“嘖嘖!您瞧這茬口,您瞧這露水!有一根不是昨兒割的,您踢了我這攤子!”
“沒吃過豬肉,還沒見過豬走?五文?您涼快涼快吧!”
買者說罷揚(yáng)長而去。那賣韭菜的把擔(dān)子挑起來,一邊說:“您放心,這菜呀,喂不了兔子!賣不了自個吃,我就不信!奶奶的。”
聽了這幾句話,明珠如墮五里霧中,一路思量著往回走:“韭菜是割了的……但茬口又是昨兒的……你涼快涼快……賣不了自個吃───亂死了,這都是些什么玩藝兒呢?句句都像是不吉祥,但似乎又都沒什么。我就不信這里邊就沒有點(diǎn)什么想頭,但也未必……”
明珠想得頭都大了,卻還是不得要領(lǐng)。
回到店中,卻見魏東亭、何桂柱也在伍次友處。三人正說得高興,見明珠進(jìn)來,連忙起身讓座。魏東亭笑道:“大清早兒就出去了,什么事這么急?”
明珠笑著將”鏡聽”來的話告訴眾人。何桂柱先”撲哧”一聲笑了:“鏡聽是老娘兒們的玩藝兒,哪有大男子漢揣著個鏡子賊似地去偷聽別人說話的?我知道您的心事,一是想問一問功名,二是想卜一下吉兇,我看你不如扶乩。”
店里現(xiàn)存的香表燒紙,伙計(jì)們抬了沙盤,請了鑾駕,一個大丁字尺似的架棍下懸著一支木筆。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禱告了,說道:“我先替大哥求!”
魏東亭和何桂柱一頭一個扶了架,只見那支木筆飛似地動起來,連著在沙盤上劃了幾個圓圈,又橫著拉了一道。這一圖畫卻正觸了伍次友的心事,由不得留起神來看,只見那筆停了停,批出字來,卻是一首《憶秦娥》
關(guān)山月,直道難行闕如鐵。闕如鐵,步步行來,步步蹉跌。玉樓詔飲夢何杰,拱手古道難相別。難相別,兒女情長,皎性自潔!
伍次友看了呵呵笑道:“這乩仙倒也真是知音,不管它是吉是兇,真合了我的興味!”接著又看明珠的,卻只是一個”捉”字,再也請不出字來。明珠急得跪下說道:“還請大仙多賜幾字,這一個字實(shí)難解析。”說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盤,眼巴巴望著那乩。那架子只略動了一動,看時,依舊是一個”捉”字,竟不動了。明珠還欲再求,何桂柱勸道:“不必再問,必是這一個字,你便終生受用不盡。”
于是眾人圍住了伍次友,請他來解破。伍次友笑道:“我素來不信這些騙人之術(shù)。生死有命,富貴在天,豈能委之于鬼神?”他沉吟了一下又說:“不過也不妨當(dāng)作兒戲。我的這首《憶秦娥》,下半闋的不講,上半闋'步步行來,步步蹉跌\'便定了基調(diào),既然'闕如鐵\',當(dāng)然是推不開的了。后半闋漫撒五湖,倒似乎并無大害,不過沒有功名而已。───至于'捉\'字,可拆為'手足并用\'或'手舞足蹈\'之意,預(yù)兆有吉慶的事。”明珠笑著說:“手足并用是玩武的,難道我靠打架吃飯?”
魏東亭從旁插言道:“也難講───伍先生,兄弟倒覺得'玉樓詔飲\''皎性自潔\'這些個調(diào)兒很有意思呢。”
伍次友笑道:“'玉樓詔飲\'套了長吉臨終'玉樓赴召\'之典,最不吉利的了,有什么好;'皎性自潔\'不過說'懷中似月\',或'袖里清風(fēng)\',倒正合儒生身份。”一席話說得大家哄然而笑。
魏東亭笑了笑,又說:“伍先生,看來你是無意于功名的了?”伍次友笑道:“超脫而已。若說無意功名,我來這繁華京師連敗連考做什么?功名之于君子只可直中取,不可曲中求耳!”
魏東亭拱拱手又道:“先生雅量高致,令人敬佩。不過先生秉筆直陳時政,難道不怕得罪當(dāng)朝權(quán)貴嗎?”
伍次友冷笑道:“功名,草芥耳!再大不了像明珠兄弟'鏡聽\'來的,叫他們'割了韭菜去!”
眾人聽這話頭說得很重,雖然詼諧,卻不敢插科打諢隨便嬉笑,不禁有些凜然。魏東亭卻不動聲色,問道:“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?”
伍次友正待回答,忽聽大門外報喜鑼一片聲響,幾個街混子手里拿著喜貼闖了進(jìn)來嚷道:“哪一位是明珠老爺?恭喜高中了!”
明珠聽得這一聲報,急忙起身,忽然覺得心慌腿軟,眼一花又跌坐在椅子上。伍次友高興得立起身來招呼:“拿酒來,給明珠兄弟賀喜!”
魏東亭走上前,用手扳著明珠的肩頭說道:“表臺,可喜可賀呀!”這何桂柱心里暗叫一聲:“慚愧,不是二爺有眼力,差點(diǎn)在這店門口糟蹋了貴了!”三步并兩步上前來叩頭,口里說道:“明珠老爺,小的給你叫喜了!”
明珠這下子才從如醉如癡中清醒過來,忙挽起何桂柱說道:“喜,大家都喜!你與我有恩,不可行此大禮。”
報子們早在一旁嚷道:“請老爺賞酒錢!”魏東亭從身上摸出一錠約五六兩銀子說:“換成錢大家樂去吧!”那打頭的摘下氈帽接了賞銀,帶著混兒們歡天喜地地去了。
伙計(jì)們早已將菜蔬擺布停當(dāng),大家安席就座。仍是伍次友坐了上面,魏東亭、明珠打橫兒坐下,何桂柱在下頭把盞。酒過三巡,伍次友臉上容光煥發(fā),說道:“次友原就打算今日備一桌酒席約請朋友的,想這幾日就和大家辭行,與明珠兄弟一同南歸,F(xiàn)在明珠弟既已中了,倒要盤桓幾日,大家高興高興再去。”明珠笑道:“小弟能有今日僥幸,全托著大哥的福分!大哥道德文章,名滿天下,何妨再等一科,那是必中無疑的!”伍次友笑而不答,卻見旁座的魏東亭低頭抿嘴而笑,遂問道:“魏賢弟,你笑什么?”
魏東亭連忙說:“我以為表弟說得甚是。伍先生就再等一科又有何妨?”伍次友道:“明珠弟乃是否極泰來,我原料他今科是必中的,等了這幾日不見消息,以為也罷了,不想還是料準(zhǔn)了,倒去了我一件心事。說到文章道德,愚兄十分慚愧,豈不知因文喪命的也是有的,我也不去想它了。”
魏東亭笑道:“先生說的,無非仍是'步步行來,步步蹉跌\',這些個鬼話是沒準(zhǔn)的。”眾人見魏東亭說到方才的《憶秦娥》,不禁有些神色肅然。何桂柱一這執(zhí)壺斟酒,一邊瞧明珠,見他已是滿面春色;而伍次友雖神色泰然,眉宇之中不免黯然,心想:“這神佛的事地再也不會錯的,果然一個'手舞足蹈\',一個'步步蹉跌\'!”卻聽魏東亭又道:“先生在此等候,愚以為必會有些機(jī)遇的。”明珠也忙說:“大哥,你就再等一科罷!”
伍次友緩緩舉酒,一飲而盡,笑道:“好,大哥聽你們的!”
第二天當(dāng)值,魏東亭來見康熙,一進(jìn)殿便笑嘻嘻地說:“萬歲爺,伍先生的卷子我弄來了!”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卷筒兒雙手呈上?滴跫辈鸱,展開看了。卷首濃墨重濡、黑大光圓五個字”論圈地亂國”赫然入目,不由雙眉一挑,說道:“好字!”
“說來也險”,魏東亭忙道:“蘇中堂瞞了副主考,一房一房下去私查,連房官都屏退了才從里頭抽了出來……”
康熙一邊聽他絮叨,一邊展卷細(xì)讀。他看得入神,在取杯飲茶時,竟將手插入茶缸里,燙得手一縮,遂笑道:“這也不枉了名士手筆。───來,來,你念念這段給朕聽!”魏東亭忙小心翼翼接了,躬著身子輕聲讀道:
夫田地乃養(yǎng)生之本,布帛菽粟,膏腴紈絹皆從土出。黔首小民賴以為食,宗廟社稷賴以富強(qiáng)。而圈地?fù)Q田之令所到之處,沃野化為麋鹿之鄉(xiāng),阡陌頓生荒榛寒荊。人民流離,百業(yè)凋敝,悍而不化者為匪為盜,循法良善者凍餓溝渠。朝廷難征庫府之糧,綱紀(jì)不張;三軍不堪饑饉之苦,何以用命?內(nèi)憂外患何民平息?民心浮動,國本難固,人怨而神怒,國將不國矣!
念至此處,魏東亭緩了一口氣,見康熙臉漲得通紅,背著手來回踱步,以為他生了氣,便住了口。卻聽康熙厲聲道:“這么好的文章,他敢寫,你倒不敢讀?念!”
魏東亭只好提高嗓音,又朗聲誦道:
……方今天子圣明在上,自康熙元年至茲,數(shù)頒停禁圈換民田之旨.而卒不能止者,蓋以朝有亂國賊臣,野有悍頑痞奴,表里為奸,狼狽相結(jié)。……城狐社鼠霸民產(chǎn)業(yè),吮民膏血。自王莽鳳年以來,千又五百余載,未嘗有此乖戾之政焉!
魏東亭讀完,不由悄悄拭了一把頭上滲出的汗珠。
康熙聽他讀完,取回策卷,自己又細(xì)閱一遍,喃喃說道:“句句金石之言!有人說要給朕物色師傅,這不就是最好的師傅?何勞他來費(fèi)神!”
魏東亭不知他說這些是什么意思,只好答應(yīng)著:“是。就是熊老夫子也不敢如此直言。”
“你說得對,“康熙一邊將策卷遞回,一邊說道:“朕就要這樣的師傅,你要設(shè)法留住他。”
魏東亭忙答道:“扎!圣上放心,奴才剛從悅朋店來,他走不了。”
“那好。”康熙笑道,“先將這策卷拿去讓蘇克薩哈看看,就收在他處。如若泄露出去,伍先生還能有性命?”
君臣二人正說得投機(jī),忽見小太監(jiān)張萬強(qiáng)捧著一卷奏章來跪下奏道:“索尼老大人病重了。”
康熙臉上霎時變了顏色,立起身來問道:“怎么樣?”
“只怕不好呢!”
“你去看看,果真不好,趕緊來告訴我。”
魏東亭從旁插了一句道:“萬歲爺既這么著急,何妨御駕親臨呢?”康熙一聽也對,便叫人備轎。跪在地下的張萬強(qiáng)忽地抬起頭來說道:“主子去不得!”
“怎么呢?”
“主子一去,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!”
一語提醒了康熙。臣子病重,主子御駕探病,那是殊榮,不死出得死!這在”祖宗家法”里講得明明白白。康熙從小聽這類事多了,當(dāng)然懂得。想了想無可奈何,他只好復(fù)又坐下。他想:這索尼年紀(jì)雖老,只要有他在,鰲拜便張狂不起來。康熙一向把這位元勛重臣依為靠山,要真的還能痊愈,自己去了,豈不反而害了他?想到此,康熙喪氣地?cái)[擺手。張萬強(qiáng)起身去了。
時鐘敲到十一點(diǎn),正交午初,輔政大臣蘇克薩哈遞牌子求見?滴跽磺恍氖,無處發(fā)泄,遂起身對魏東亭說道:“你隨朕來,到養(yǎng)心殿見他。”魏東亭忙道:“奴才現(xiàn)在只是六品侍衛(wèi),不能單獨(dú)隨駕接見大臣。”康熙一笑道:“這也算事!叫他到上書房來,朕就在這兒見他,你就不必回避了───這不早不晚地來,有什么事兒呢?”
蘇克薩哈面色蒼白,步履踉蹌地進(jìn)了上書房。伏地叩頭奏道:“萬歲!臣請誅鰲拜以謝天下!”一句話說得在場人容顏大變。
康熙心中出驚異萬分,盡量控制著激動的心情問道:“鰲拜為朝廷重臣,他犯了什么罪?你們輔政大臣們就此會議過嗎?”
蘇克薩哈并不害怕,從袖子里摸出一張紙來看了看。抬頭從容說道:“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規(guī),太祖去世時即欲蠲除。今入關(guān)定鼎,撫有華夏,更應(yīng)休養(yǎng)生息,扶植桑農(nóng),富國強(qiáng)民。”
康熙不待他說完,緊逼一句問道:“去年,朕未親政時,你們輔政大臣不是已經(jīng)議定禁止圈地了嗎?”
蘇克薩哈叩頭道:“萬歲圣明,正是如此!康熙元年曾下詔停止圈地,三年復(fù)又重申。但鰲拜的正黃旗至今仍在圈地,連熱河的皇莊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。熊賜履上本參奏的條陳,奴才敢保句句是實(shí)!這樣的'輔政大臣\',應(yīng)該嚴(yán)懲不貸!”
言猶未畢,只聽”砰”地一聲,康熙怒不可遏地以手擊案,霍地站起身來。正欲發(fā)作,忽然想起蘇麻喇姑說的”萬事毋急”,又緩緩坐下來問道:“你說這話有沒有證據(jù)?”
蘇克薩哈急忙叩頭道:“萬歲不妨委派一心腹親臣在京內(nèi)巡視,看有多少失地失業(yè)逃難來京的饑民!臣府中曾收留一賣藝?yán)先,即因失地來京,其女兒又被穆里瑪搶去送與鰲拜為奴。他自己也被打成重傷,若不是他身懷絕技,怕也遭了毒手!”
侍立在一旁的魏東亭聽到這里,心中怦然而動,啊,蘇克薩哈說的不是鑒梅父女倆嗎?我找了他們數(shù)年,音信全無,現(xiàn)在終于了解到點(diǎn)信息了。但此時蘇克薩哈正在向皇上奏事,自己無論怎樣著急,是一句話也不能插的。他挺了挺身子,留神聽下去。
康熙”哼”了一聲,沒有說話,偌大的上書房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得到?滴跽酒鹕韥肀持瞩饬藥撞,對著蘇克薩哈問道:“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罷?”
蘇克薩哈一怔,隨即答道:“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難,奴才那一點(diǎn)地算得了什么!”
這是一句很得體的話,康熙聽了不禁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可又想了想,這蘇克薩哈本章卻是萬萬不能批準(zhǔn)的,因?yàn)闇?zhǔn)了本章,就要除掉鰲拜,但這個老賊手握重兵,除利他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,看來只有先壓一壓蘇克薩哈了。遂冷冷笑道:“你所奏的事情,朕自當(dāng)細(xì)細(xì)體察。你與鰲拜同為輔政重臣,共受先帝托孤的恩寵,該同心同德才對。你先退下去吧。”
蘇克薩哈一去,康熙屏退了左右,單單留下魏東亭問道:“你看蘇克薩哈呈奏得如何?”魏東亭忙躬身回道:“奴才不敢妄言,但京城內(nèi)外皆是饑民,確是實(shí)情。”康熙聽了點(diǎn)頭道:“朕何嘗不知,朕罰熊賜履半年俸祿也是出自不得已,只是,唉───”他長嘆一聲,不言語了。
半晌,康熙又說:“蘇克薩哈的忠心,朕是知道的。但他現(xiàn)在還沒有這么大的權(quán)力,有許多事他還辦不成!”
魏東亭見康熙吐了實(shí)言,笑道:“萬歲多賜他權(quán)力,他不就可以辦了嗎?”康熙苦笑道:“朕這個'萬歲\'也是徒有虛名,旨令難行。”魏東亭毅然說道:“莫不是朝中也出了個活曹操?”
聽了這話,康熙眼睛里閃出了興奮的目光,瞟了一眼窗外,又打量了一下魏東亭,斥責(zé)道:“胡說!哪里有什么曹操!你一個包衣奴才,怎么敢說這樣的話!”言詞雖然十分嚴(yán)厲,卻并不動怒,魏東亭連聲答道:“奴才不敢!奴才不敢!”
魏東亭這話卻正合康熙的心意,從六歲起,他就讀《帝王心鑒》,曉得帝王的尊嚴(yán),不僅要靠天意神意,靠仁義禮智信,還要靠讓臣子永遠(yuǎn)摸不透他的廟謨之深,躬慮之遠(yuǎn),越是猜不透的東西便越神秘,越神秘的東西便越是尊貴,這可以說是千古不移的章法。他很滿意今天自己處置蘇克薩哈和魏東亭的辦法。他心想:回宮去說給蘇麻喇姑聽,準(zhǔn)能得到她的褒揚(yáng)。她準(zhǔn)會說:“萬歲爺圣明!”
正在胡思亂想,康熙忽然見張萬強(qiáng)垂手站在那里,忙問道:“你去瞧得怎么樣?”
張萬強(qiáng)見皇帝發(fā)問,忙回道:“主子,索尼老中堂病得不輕呢!太醫(yī)說最多挨不過一個對時了。精神看去還不錯,他自個說這叫回光返照,說是臨死前要覲見主子一面……”說著他的眼圈也紅了。
康熙看了魏東亭一眼說道:“備轎,朕要去索府探病,換微服。”
索尼府邸坐落在豐宜園玉皇廟街,這里原來是前膽唐王朱經(jīng)在京的藩署,是一個極清靜的去處。世祖定鼎,分賞給有功之臣,就把這座院落賜給了索尼。康熙乘一頂四人抬,魏東亭騎馬隨行,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來到索尼府前。魏東亭先下馬扶著康熙下轎。
一個戈什哈跑出來說道:“索中堂身子欠安,概不見客!”康熙一怔,正要答話,卻見魏東亭從懷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,笑道:“勞煩執(zhí)事帶了這個去見索額圖大人,他一看便知。”
那戈什哈進(jìn)去沒有多久,中門忽然大開,索額圖三步兩步趨出,伏地叩頭道:“不知主子親臨,未能遠(yuǎn)迎,奴才罪該萬死!”
康熙一把攙起了索額圖:“朕今日微服前來探病,傳諭家人不要走漏風(fēng)聲!”說著便挽著索額圖的手直趨后堂。
索尼昏昏沉沉半臥在榻上,聽到索額圖說:“主子瞧您來了!”便睜開雙眼四下搜尋?滴趺ψ呱锨罢f道:“你躺了,朕是微服出游,順便來瞧瞧你。”
索尼搖搖頭,又無力地閉上雙目,兩滴混濁的老淚無聲地流了下來?滴跻姞睿膊挥X心酸,眼睛里汪滿了淚水,只是強(qiáng)忍著才沒讓它淌出來。
停了好大一會兒,索尼才又睜開了雙眼,囁嚅著想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,抖抖索索伸出一個指頭,指著柜上一只黑漆匣子。索額圖會意,忙取了下來,卻見貼著封條,雙手捧給了索尼。索尼很費(fèi)力地啟開封條,卻不打開,只目視魏東亭不語。
魏東亭小心地打開一看,里面有一份素黃折子和一份白折子。他抬眼看了一下康熙,說道:“主子,這里有一份遺折,一份遺囑。”康熙移動了一下座椅,正襟危坐,果斷地說:“你全念給朕聽。”
因?yàn)槭谴,魏東亭趕忙跪下,索額圖也俯伏在地恭聽。魏東亭先取出黃折子,展開來,壓著嗓音讀道:“
臣以老悖之年,忝在輔政之列,不能匡圣君臻于隆漢,死且有愧!今大限將至,無常迫命,銜恨無涯,有不得不言于上者,請密陳之:輔臣鰲拜,臣久察其心,頗有狼顧之意,惟罪未昭彰,難以剪除。臣恐于犬年之后,彼有異志,豈非臣養(yǎng)病于前而遺害于后哉?大學(xué)士熊賜履、范承謨皆忠良之臣,上宜命其速籌善策,翦此兇頑;臣子索額圖,雖愚魯無文,但其忠心可鑒。知其子莫如其父,吾已至囑再三,務(wù)其竟盡身命報效于圣上,庶可乎贖臣罪于一二。嗚呼!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,祈黃羊之心,臣知之矣!
魏東亭讀的聲音雖低,卻是極為清晰。索額圖早已淚光滿面,只是在君前不能失聲,只得伏地泣血。魏東亭讀完遺折,又打開白折子,只見上面蠅頭小楷數(shù)行,寫著:
吾兒索額圖:吾平素之訓(xùn)誨,諒已銘記。今將長行,再留數(shù)語示之:“吾死之后,汝當(dāng)代吾盡忠,善保沖主;不得惜身營私,壞吾素志。至囑至囑!若背吾此訓(xùn),陰府之下,不得與吾相見!
索額圖聽到這里,再也忍不住,“哇”地一聲放聲大哭?滴跻矟M懷凄楚,卻強(qiáng)作笑容,轉(zhuǎn)身對索尼說道:“老愛卿一片赤誠,朕已知曉。萬望寬心養(yǎng)病,多多保重。”
病勢垂危的索尼辦完這件事,如釋重負(fù)地長嘆一聲,便又閉上雙眼暈了過去?滴跣闹形鍍(nèi)俱焚,上前挽起索額圖道:“不必過哀,好好兒侍候你父親,需用什么藥,只管到太醫(yī)院去取。”說完便走了出來,起駕回宮。
-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(quán)貴劉華報君恩
- 乾隆皇帝
- 雍正皇帝
- 康熙大帝
- 第二十七章 世情澆漓新茶舊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
- 第二十六章 臺灣善后冤殺功臣 王爵加身意氣消融
- 第二十五章 海蘭察稱雄八卦山 福康安血戰(zhàn)諸羅城
- 第二十四章 畏禪讓權(quán)奸預(yù)籌謀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
- 第二十三章 掩貪行和珅理家務(wù) 官風(fēng)惡民變起臺灣
- 第二十二章 瑣小人奔走賣朋友 寂寞后病狂剪蒼發(fā)
- 第二十一章 驚流言福公謙和珅 秉政務(wù)颙琰善藏拙
- 第二十章 吳省欽欺友戲姍姍 ?蛋埠郎葜芄珡R
- 第十九章 虧空案阿桂遭斥責(zé) 襄陽道錢灃遇暗算
- 第十八章 十五王“學(xué)習(xí)”入軍機(jī) 乾隆帝政暇戲寒溫
- 第十七章 圍沙城掘地獲糧泉 困黑水清軍求援兵
- 第十六章 兆將軍進(jìn)兵黑水河 尊帝令馬踏踹回營
- 第十五章 天真武夫飲茶吹!∵厡Ⅱ(qū)馳道析敵情
- 第十四章 宮闈不修帝后反目 學(xué)士遭遣謫戍西域
- 第十三章 理宮務(wù)皇帝振乾綱 清君側(cè)敏中遭黜貶
- 第十二章 佞幸臣導(dǎo)游圓明園 聰察主防微紫禁城
- 七 亂宮闈太子淫母妃 宴仲秋康熙祭上蒼
- 六十二回 蘇舜卿含冤歸太虛 劉墨林暴怒斥禽獸
- 齊宿瘤女
- 景公病水夢與日斗晏子教占夢者以對第六
- 伯夷列傳第一
- 卷一百三十六
- 魯季敬姜
- 卷一百八十三
- 一百二十九回 戀舊情雍正幸引娣 慰小妾允祉違圣旨
- 魏芒慈母
- 卷二百一十三
- 列傳第八十九
- 第十七章 聰敏
- 十三 張五哥君前訴冤情 十三爺府邸賞親兵
- 隋書卷三十九 列傳第四
- 列傳第二百二十五宦者一
- 卷二十八
-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(quán)貴劉華報君恩
- 第六章 潞河驛奸宄逞淫戲 瞞真情巧舌釋新憾
- 列傳第一百七十七
- 六十一回 稱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見死對頭
- 景公逐得斬竹者囚之晏子諫第三
- 列傳第二百二十四外戚下
- 列傳第六宗室四
- 卷一百四十五
- 第三十一章 貴婦人慈心憫沉淪 帝乾隆雷雨理國政
- 列傳第二十 范泰王淮之王韶之荀伯子
- 景公問明王之教民何若晏子對以先行義第十八
- 列傳第一百七
- 列傳第二十
- 六十三回 鬧王府文士敢撒野 演陣法將軍忘形骸
- 卷七十
- 列傳第八
-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(quán)貴劉華報君恩
- 卷八
- 列傳第六十一
- 楚成鄭瞀
- 卷二十七 南中王門學(xué)案三
- 列傳第八十
- 第001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