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七 浴血大海戰(zhàn)驚魂魄 踏浪濤惡斗泣鬼神

  施瑯親督水軍,進攻澎湖島,眼見得守將劉國軒率軍敗退,施瑯精神大振,親自擂鼓,催軍猛進。中鋒前隊雙方的幾十條戰(zhàn)艦已經(jīng)殺成一團。藍理殺得紅了眼,他通身上下中了十幾槍,像血葫蘆似的,還在尋找敵人作白刃格斗。藍明呢,卻比他哥哥聰明,這場惡戰(zhàn)打了一個時辰了,他船上還沒死一兵一卒呢。原來與敵艦相接后,他便命令大家一齊伏在艙里,吃牛肉干,喝水。只令水手擺舵在敵艦中鉆來鉆去,活像一條鰻魚,敵人上來一個殺一個,割掉耳朵為證。尸首扔進海里,就這樣,敵人無聲無息死在他船上的已經(jīng)上百了。許多船都成了血;鹕,惟有它這條戰(zhàn)艦,卻像條空船似的蕩來蕩去,蜘蛛張網(wǎng)般等著不知死活的蒼蠅來自投羅網(wǎng)。

  一個在外望風(fēng)的水手突然喊道:“二爺,快看,大爺?shù)能娕?hellip;…”

  藍明鎮(zhèn)靜地起身從艙孔里看了看,原來是劉國軒的先鋒將軍曾遂率領(lǐng)三只戰(zhàn)艦把藍理的船困在核心。藍理這里桅桿折倒,船上已是大火熊熊了。藍明沉著地命令:“不要慌!快把我們的船悄悄靠過去!”

  此時藍理的處境真是兇險萬分。他見自己的船已在下沉,便帶了僅剩下的十余名親兵跳上了曾遂的艦船。曾遂船上四十多人一齊圍了過來,早將藍理疲憊不堪的護衛(wèi)都砍翻在地。曾遂眼見只剩藍理一人,便獰笑著提著劍過來,問道:

  “你是藍理吧?聽說是扛大活的出身?”

  藍理握緊了劍,小心提防著他突然進襲,笑道:“是又怎么樣?你是曾遂,干的是海盜的買賣。你左右前后看看,你們還有指望嗎?”

  曾遂格格一笑道:“說得好,老子到頭了,可你也活不成了。我們可謂知己。你也左右前后看看,還能活幾時?”

  曾遂說著,便挺劍向藍理頭部刺過來,藍理急忙舉刀攔擋,卻撲了個空——原來曾遂虛晃一劍,又向藍理腹部刺去——正刺在藍理裸露的肚子上。藍理“啊呀”大叫一聲躺倒在甲板上,腹破腸流。曾遂微笑著收了劍,對左右親兵道:“你們齊聲大喊:藍理死了!”

  曾遂的親兵們聽到號令,一個個手卷喇叭,鼓足了氣大喊:“藍理死了!藍理死了!”

  躺在地下的藍理突然大喝一聲:“藍理尚在,曾遂死了!”只見他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,揮起沉重的寬背大刀猛地向曾遂一劈。曾遂怎能想到這個“死人”還有這一下子,急忙躲閃,可是晚了,左臂被脆生生砍了下來。就在這時,從后舷爬上了四十幾個赤膊大漢,一聲不響地沖了過來。二十多個護衛(wèi)兵早被砍翻了一多半。曾遂臉白得紙一樣,捂著斷臂狂叫:“左右艦靠過來,快殺!”

  但他手下的兵早已殺得精疲力盡,哪里能夠抵御這群養(yǎng)精蓄銳,吃喝了半天的生力軍啊。凡是迎上去的,非死即傷,被殺倒在地。藍理絕處逢生,不禁涕淚交流,他癱倒在地,還在大叫助陣:“好兄弟,有你的,比哥哥強!殺吧,殺呀,叫皇上知道,咱們藍家兄弟都不是孬種!”

  曾遂的前鋒艦很快被藍家二兄弟占領(lǐng)了。藍明順手一刀割斷了旗繩,繡著斗大“曾”字的先鋒旗,“嘩”的落了下來。曾遂在十幾個強手的攻擊下退到艙房門口,突然大叫一聲:

  “都住手,我有話說!”

  圍攻的人都收回了武器。四旁的戰(zhàn)斗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,劉國軒的旗艦已逃向牛心灣海面。黑云重重壓下來,曾遂沒有立即說話,飽含淚水的眼睛向東眺望片刻,輕聲嘆道:“天亡大明,我算對得起鄭成功老主子了!”突然曾遂從袖中抽出一面小旗,急速打著旗語要劉國軒“向我開炮”……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,曾遂撇了旗,橫劍向頸下猛地一揮,身軀像鋸倒的白楊一樣沉重地倒在濕漉漉的甲板上。幾乎與此同時,劉國軒的排炮呼嘯著打了過來,站著發(fā)愣的藍明,頭顱被削去了一半,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。

  藍理慘呼一聲,滾爬著撲了上來,伏在藍明溫?zé)岬纳碥|上,全身抽搐著,用頭和拳死命地砸著甲板,嘶啞了嗓音號陶大哭:“好兄弟呀……你不該死呀,娘最疼的是你,我回去怎么見她老人家呀……”

  海面上的天氣,說變就變。交戰(zhàn)時,還是晴空萬里,這時,突然濃云密布,緊接著,劈雷閃電大雨傾盆。一道爍金流火似的金蛇從云層中猛竄出來,接著便是一陣驚心動魄的滾雷。大雨劈頭蓋臉地灑落下來,打得海面“刷刷”山響……

  天,已經(jīng)黑下來了。

  登上澎湖島的施瑯忍著傷疼,帶領(lǐng)姚啟圣等人,冒雨巡視了新扎的大營;氐叫修@大帳時,天又放晴了。此時,殘月斜照,海濤平靜,大戰(zhàn)之后的島嶼靜臥海上,給海戰(zhàn)了半天的人們平添了幾分悲涼。

  施瑯喝了一杯熱茶,精神好了些,對坐在案邊沉思的姚啟圣、吳英道:“劉國軒這一回損失不小,只能逃往鹿耳門。今日一戰(zhàn)我艦沉了十艘,可是,敵艦沉了四十五艘,還有不少帶傷的。劉國軒已沒有海戰(zhàn)的力量了。但鹿耳門周圍暗礁很多,登陸很難,看來還有一場惡戰(zhàn)!”

  吳英捧著茶碗笑了笑,道:“軍門不必焦心,我愿為前鋒,到鹿耳門沖灘!”

  姚啟圣眼睛被海水蜇得通紅,顯得很疲倦,插進來說道:“如今不能立即打。自古殺人一萬,自損三千。我軍士氣雖高,也疲累得很了。從這里到鹿耳門雖然只一天的水路,但天氣變化無常,糧食、淡水也要補充一下。”

  吳英笑道:“稟大人,小將剛才接到探報,李大人已將糧食督運上船,大約明日就會送來的。”

  施瑯眼睛一亮:“哦!李光地此番功勞不!唉,當(dāng)初他一來,我就讓他下不來臺,如今想想倒有點后悔。”

  姚啟圣格格一笑,說道:“這件事施兄不必擔(dān)心,他的功名事業(yè)都在你身上,怎么會得罪你?只怕他疑心我在里頭挑唆,我此番跟著你,也有避禍之意呀!”

  姚啟圣這話說得很深刻。歷朝歷代,都是有人在前邊打仗,有人在后邊邀功;有人出了死力,討不了好,有人站在岸邊看熱鬧,還專門挑毛病。姚啟圣對這一點看得很透,與其跟著李光地坐鎮(zhèn)福州和他爭這個后勤支援的功勞,還不如跟著施瑯上前線賣命呢。至少,將來李光地不會妒忌他,陷害他。施瑯聽了,也是滿腹感慨:“唉,啟圣兄,你的書沒有白讀。我算真服了你了。既然李光地送來了給養(yǎng),就讓他們把傷兵運回福州。藍理一定要盡快送回去,他今天打得太苦了!”

  施瑯的話剛落音,卻聽一聲大叫:“軍門!”

  藍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(jīng)闖了進來。因為失血多,他的臉色白里泛青,肚子上裹著布,鼓起老高,但精神仍然健旺。藍理叫了一聲,上前施禮:“我還沒有方寸之功,怎么就要打發(fā)我回去?”

  三個人都是一怔,施瑯忙叫藍理坐下,按著他的肩頭說道:“好兄弟,你怎么來了?——剛才不是叫你好生躺著休息么?——誰說你沒有功勞?若不是你在前邊拼死抵擋,我的旗艦也要和敵人白刃格斗呢!你殺了那么多敵人,又奪了他們的先鋒艦,這就是頭功!藍理兄弟,你受這么重的傷,就是鐵人也得焊一焊呀!”

  “軍門!我是扛大活的出身,從小沒吃過一頓飽飯,受了工頭多少氣!原在紫禁城修太和殿,皇上抬舉我出來,并不是我有什么文才或者比別人聰明,是瞧著我有把子氣力,不為國效力豈不可惜了。如今這模樣兒回去,我羞也羞死了!我,我怎么跟皇上說呢?說我丟了自家的船,躲到敵人的船上?說我跟弟弟比賽,弟弟舍命救了我,我卻連仇也不報,回去逃消閑?說我殺了不少賊,可我船上的弟兄都陣亡了,讓我去獨自領(lǐng)賞嗎?……”

  施瑯見這粗大漢子動了真情,感動得站起身來,長長地嘆了口氣說:“唉,你的事皇上跟我提起過。我知道你受恩很深,此刻又覺得欠了別人的情義債——可你的傷我瞧了,用不得力的呀!”

  “軍門,要說到傷,您不也是……唉,別說這些了。軍門既知道我受恩深重,就該讓我見了萬歲爺有話說!”

  兩天之后,二百五十艘戰(zhàn)艦補足了柴炭、糧米和淡水,起錨直抵鹿耳門。鹿耳門乃澎湖列島南部的一個大島,是通往臺灣北門港的要沖。島上連營結(jié)寨,鹿砦高架,加之島嶼四周暗礁密布,十分險要。施瑯的艦隊在離鹿耳門港口半里遠的地方拋錨扎營,千方百計地引誘劉國軒出戰(zhàn)?墒莿幹皇撬朗卦诎渡嫌没饛、火箭向海上猛射,他那剩余的一百來艘戰(zhàn)艦都躲在港灣里死也不肯出來。

  又僵持了一天,海上天氣突然變化,刮起了大風(fēng)。海風(fēng)卷起丈余高的巨浪排擊著水寨。多年的老兵都暈了船,有的船被炮火打穿了水箱,情勢顯得對施瑯十分不利。

  施瑯站在甲板上,觀察著鹿耳門守軍形勢,果斷地說道:“這樣等下去不行!風(fēng)這么大,一兩天內(nèi)停不了。不能再等了,今明兩天必須破敵!”

  姚啟圣嘔吐得臉色發(fā)白,還在勉強撐持著:“施兄,鹿耳門不漲潮,船是靠不上去的!還得設(shè)法誘他們出來……才成啊!”

  陳蟒邁出一大步道:“軍門,標下愿率一支艦隊前去誘敵!”

  施瑯咬牙思忖了一下,斷然說道:“不,此次誘敵,我非親自出馬不行。傳令,從現(xiàn)在起,到我回來之前,全軍由姚啟圣指揮!”

  眾人頓時大吃一驚,姚啟圣道:“施瑯兄,你是主帥,怎能輕離帥位,要去我去!”

  “不不不,你怎么行?我和劉國軒他們都是熟人,多年來大家咬著牙等著碰面兒。我親帶旗艦佯攻沖灘,肯定能誘他出戰(zhàn)!”

  姚啟圣忙問:“擱淺了呢?”

  “我已經(jīng)想到了。如果不擱淺,我們上岸就能占一塊立足之地,向劉國軒進攻;如果擱淺,劉國軒就會派艦圍攻我船。那時你們就可截斷他的后路,他就只有投降了!”

  姚啟圣的聲音微微顫抖:“施兄,難道非得你去嗎?”

  施瑯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。

  吳英和陳蟒,同時單膝跪了下去:“大帥!”

  施瑯厲聲斥道:“這里用不著動兒女情腸!你們下舢板,到后艦上去!我的艦若被擊沉或者擱淺,你們立即升旗指揮!”看著三人含淚下了舢板,施瑯拔劍在手,大聲喝道:“旗艦和中軍護艦拔錨,進擊鹿耳門灘頭!”

  施瑯的旗艦升旗出發(fā),掩護的大炮轟轟作響。果然,在臨近灘頭三十余丈時,施瑯的旗艦真的擱淺在沙灘上。炮臺上的十門守灘大炮夾著火槍霰彈沒頭沒臉地打過來,但很快就被吳英指揮的火炮壓了下去。不一時,便聽岸上響起了急雨似的戰(zhàn)鼓聲,劉國軒的九十余艘戰(zhàn)艦從港灣里竄了出來,毫不猶豫地向施瑯包抄過去。海面上的炮火立時開鍋粥似的響成一片。姚啟圣見誘敵成功,手中紅旗一擺,施瑯艦上的旗“唿”的落下,吳英的艦上一面簇新的龍旗冉冉升起——藍理挺刀直立船頭,率著二十余艘軍艦沖過來接應(yīng)施瑯。另外還有一百五十艘艦卻掉轉(zhuǎn)艦頭,向港口沖去。頃刻之間,四面八方,海天云水都彌漫在濃煙戰(zhàn)火之中。

  這真是一場空前慘烈的海戰(zhàn)。雙方投入的水兵總兵力達四萬有余,五百多艘戰(zhàn)船,有的沖,有的堵,往來周旋。炮彈的爆炸,掀起了滔天巨浪,陣陣的殺聲覆蓋了大海的狂濤。七十余艘中彈起火的戰(zhàn)艦,在海面上噼噼啪啪地燃燒。這些起火的船只擠在一起,你沖我撞,不斷有艦只沉沒。雙方的水兵紛紛跳海,在水里廝殺格斗,鮮血染紅了大片的水面。直殺到黃昏時分,清軍才占領(lǐng)了鹿耳門港口,奪取了炮臺。只有灘頭陣地還在鄭家兵的手中。

  上了當(dāng)?shù)膭幯垡姏]了退路,便命剩余的三十多只艦船集中起來,仗著熟悉水勢,一邊與藍理周旋,一邊向擱淺在海灘上的施瑯逼去。藍理救人心切,率艦隊窮追猛打,卻不防被誘至淺水灘,二十艘艦船一眨眼功夫就擱淺了十五艘,余下的幾艘慌忙逃避,早被劉國軒的大炮掀翻在海里。劉國軒站在船頭哈哈大笑,對左右道:“雖然戰(zhàn)敗,但只要能活捉了施瑯也是大功一件!”又指著藍理大聲喊道:“姓藍的,可笑你一介武夫葬身于此!鹿耳門幾十年才漲一次潮,你就是哪吒再世也救不了你家主帥。你和施瑯熬得過今夜,過不了明日鬼門關(guān)!”劉國軒說著又轉(zhuǎn)過身來下了命令:“今夜結(jié)寨,明日活捉了施瑯,退回臺灣再戰(zhàn)!”

  沖上海灘的姚啟圣,上岸的第一件事便是帶著吳英上炮臺。下邊灘頭還在鄭氏軍手中,再遠一點海面上,擱淺著施瑯和藍理的艦船?墒,這炮臺上的炮都是固定好了的,專打海面上的船,倒不能用來壓制灘頭上的火力。吳英命兵士們將炮的后身墊高,將射程拉近到海灘上。上了岸,姚啟圣的暈船毛病兒好了。他握著望遠鏡,向海面上看了半天,默默地走到吳英跟前,輕聲叫道:“吳將軍。”

  “!軍門,有什么指令?”

  “說不上指令。剛才我問了一下,聽說這里從來不漲潮,不知是真是假?”

  “嗯,下海之前施軍門就說這里難打。鹿耳門已經(jīng)二十多年不漲潮了,如果能遇上漲潮,施軍門的大艦就能直上灘頭。唉,誰知今夜會不會漲潮呢?看來,施軍門是兇多吉少了。”

  姚啟圣沒有立刻說話,他皺著眉頭,遙望著海面上施瑯的船艦,突然,轉(zhuǎn)過身來,壓低了聲音說:“吳英,這里的炮只能墊一半,那一半……先留著吧。”

  吳英詫異地看了一下姚啟圣,又看了看大炮射程之內(nèi)的施瑯的旗艦,突然明白了姚啟圣的心意。他不禁機靈靈打了個寒戰(zhàn),后退兩步,滿懷驚恐地問道:“軍門,難道你要……”姚啟圣黯然地點了點頭:“那五門炮,不要墊了,留著給……施大人……殉節(jié)用吧!”

  吳英是施瑯一手提拔起來的,在這生死關(guān)頭,姚啟圣想的不是如何搭救施瑯,而是要用奪過來的大炮,轟炸施瑯的旗艦,他吳英答應(yīng)嗎。一怒之下,他刷的拔出了寶劍:“你,你,你敢!”

  姚啟圣苦笑一下:“吳將軍,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干嗎?你以為我是搶施將軍的功勞嗎?施將軍若有不測,我愿立刻自刎而死,以謝他在天之靈。我,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!”

  “。!為什么?不,不,姚軍門,不能這樣做呀!”

  姚啟圣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了,他走近吳英,低聲說道:“告訴你,這是皇上的密旨。”

  “?!我不信!”

  “唉,我也不敢信,但這確是真的。皇上在密旨中告訴我,在戰(zhàn)事緊張關(guān)頭,如果施瑯有異常行動,命我相機處置。施瑯是從臺灣跑回來的,今晚如不漲潮,明天早上這一關(guān),他就很難過去,不是投降,便是被俘。那樣,臺灣就有了討價還價的資本。你想,國家數(shù)年準備,血戰(zhàn)一場,如果出現(xiàn)那樣局面,我們怎么向皇上交代?吳英,你想開一點,社稷為重,施瑯為輕。”

  吳英不說話了,不,他什么也不想說了。施瑯一心為國,拼力死戰(zhàn),帶著箭傷,瞎了一只眼睛,還自愿擔(dān)任誘敵出來的重任,這,這能說他不忠心嗎?吳英滿含熱淚,看了一下海面上擱淺的施瑯,默默無聲地走向炮臺……

精彩推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