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　開封府康熙論功過　朱仙鎮(zhèn)陳潢說河情

　　陜西撫遠(yuǎn)大將軍圖海來到開封，求見康熙皇上，不料，卻看到皇上的冷眼�？滴踝灶櫶幚韯e的事情，過了好久，才嚴(yán)厲地問圖海：“你求見朕，有何要事��？”

　　圖海眼巴巴地聽了半晌，康熙連正眼也不瞧自己，心里正自發(fā)毛，猛聽見問，叩地有聲答道：“奴才……向主子請罪來了。”

　　“哼，你居然‘有罪’？余國柱參你十大罪。三不可恕的折子，朕已批交部議，想來你是拜讀過了的。你既然知罪，就該閉門思過，是不是還有些不服，到朕跟前撞木鐘？”

　　圖海忙伏身下去，頭也不抬地說道：“是！奴才罪該萬死。但奴才當(dāng)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。萬歲圣明，六條軍令中確實沒有‘搶掠民財者斬’。奴才是有意放縱軍士搶掠，以補餉銀不足。求萬歲天心明察，當(dāng)時只有五萬軍餉，平叛數(shù)年，戶部不曾撥過一兩銀子……”

　　“這些事朕知道。”康熙一口截住了，“朕想知道王輔臣是怎么死的！”

　　這是圖海最忌諱的一件事。想當(dāng)初，圖海和王輔臣十分要好。那年他帶著王輔臣進宮見駕，康熙皇帝對王輔臣好言撫慰，又是贈槍，又是賜袍，恩寵倍加，好不榮耀�？蓻]想到，吳三桂一起事，王輔臣就殺官叛變，反出了平?jīng)�。后來雖然兵敗投降，可是康熙皇上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，就發(fā)了一道密旨，要圖海把王輔臣誆到北京，凌遲處死。這事兒圖海心里清楚，王輔臣可不知道，還歡天喜地地打點行裝準(zhǔn)備進京領(lǐng)賞呢。圖海看他可憐，秘密地給他透了個消息。

　　王輔臣不忍讓圖海受到牽累，醉酒之后，命部將用濕棉紙一張張糊在臉上，窒息而亡。聽康熙這樣追問，圖海情知無法再瞞，咽了一口唾沫說道：“主子問到這事，奴才實無言可對……”

　　杰書在旁說道：“你何必躲閃，大丈夫做事要敢于承當(dāng)嘛！”

　　熊賜履也道：“主子問話，你怎么能說‘無言可對’？真是天下奇聞！”

　　圖海看了他們倆一眼，顫聲說道：“二位大人教訓(xùn)的極是。當(dāng)時奴才奉旨為撫遠(yuǎn)大將軍，詔書中原有‘便宜行事’之旨。周培公只身入危城，勸王輔臣?xì)w降，曾說愿與臣以身家性命保王輔臣無罪。后來接圣上密旨。當(dāng)時，臣不殺王輔臣無以維護國家綱紀(jì)，即是不忠；送王輔臣入京受凌遲之苦，不但對王輔臣言而無信，且陷周培公于喪仁失義——兩難之間，臣取其中，令王輔臣自盡謝罪……”

　　康熙聽完站起來，靴聲橐橐踱了幾步：“好啊，這樣一來，你倒是忠信仁義俱全了，可是你為什么不替朕想想？當(dāng)初朕是怎樣待他的？解衣衣之，推食食之——可他呢？他殺了朕的經(jīng)略大臣。朕下詔命他將功補過，既往不咎，但他依然反了，作踐三省土地，蹂躪數(shù)百萬生靈，結(jié)果輕輕一自盡，竟然萬事俱休！想當(dāng)年，他若不反，吳三桂早兩年就殄滅了，國庫何至于如此空虛！何至于修一個大和殿也捉襟見肘？”康熙似悲似嗔地說著，眼淚突然奪眶而出。王輔臣受任出京，康熙贈槍加寵，溫語撫慰的往事，熊賜履。杰書和侍衛(wèi)們都是親見親睹，想起往事也都慘然動容，卻聽康熙又道：“朕嚴(yán)旨令他進京，也實在是想再見他一面，好好想想當(dāng)初怎么會錯看了這個人。朕一直奇怪，一個人受恩如此深重，怎么會這么快就忘恩負(fù)義……”

　　杰書見康熙感傷，忙勸道：“萬歲乃天下共主，有包容宇宙之量。王輔臣畏罪自盡，也算遭了天誅。奴才以為此事就……免于追究了吧。”

　　“傳旨，余國柱著晉升副都御史之職。”康熙拭了淚坐了，又對圖海道：“你是有功之臣，帶三萬人半月蕩平了察哈爾，又殲平?jīng)雠衍娛�余萬，為朝廷立了大功。但功過須得分明——晉升你為一等伯賞功，革掉你的雙眼花翎罰過！”

　　晉升一等伯是極重的賞賜，拔去花翎卻是極為失體面的懲罰，康熙卻同時加于一人身上。杰書等人還不覺怎的，熊賜履卻覺得有點匪夷所思。細(xì)想?yún)s也沒有更好的處置辦法，正尋思間，圖海已深深叩下頭去，說道：“奴才叩謝天恩！”

　　“起來吧。”康熙已恢復(fù)了平靜，呷了一口茶，笑謂熊賜履：“銀子的事，你下來和圖海也商議一下，從他軍餉里挪出些來。他有的是錢，不要怕窮了他！朕心里雪亮，連你杰書在內(nèi)打起仗來，兵和匪是難分的。”

　　康熙在開封住了六日，每日都要到黃河岸上去踏看水情，十幾處決口堤岸大抵都已看過。第七日便專程來看最大的決口地鐵牛鎮(zhèn)。

　　鐵牛鎮(zhèn)坐落省城開封東北二十余里外，歷來是個屢修屢決常遭水災(zāi)的地方。不知何年何代，人們集錢臨河鑄了一頭重逾萬斤的鐵牛來鎮(zhèn)水，因而此地名叫“鐵牛鎮(zhèn)”。不過，這頭鐵牛并沒能鎮(zhèn)住水患�？滴跏�六年秋，大堤又決口子，堤外數(shù)千頃良田已成了荒涼的大沙灘。

　　日值辰時，昏黃的太陽懶洋洋地懸在中天，偶爾還能見到被埋在沙丘里的房頂。

　　康熙騎著馬，嘴唇緊緊繃著，瞇縫著眼遙望遠(yuǎn)處滔滔的黃河，對熊賜履說：“熊東園，你是讀遍廿一史的了，曉得這條河決過多少次改道多少次嗎？”

　　熊賜履忙稍稍縱馬跟上了康熙，欠身說道：“恕臣沒有留心，但也無法計算。大抵十?dāng)?shù)年、三五十年總要改道一次，決口則幾乎年年都有——這是天賜我中華的禍福之源啊！”

　　“對，應(yīng)該把黃河叫功過之河。功大得無法賞賜，過大得不能懲罰。”康熙言下不勝感慨，“朕在位期間，即使別的事都平庸無奇，治好這條河，也是功在千秋啊！”

　　康熙的語氣很重，熊賜履和杰書都知道治河事艱役重，歷朝都視為極頭疼的大事，便不敢輕易接口。康熙勒韁緩緩走著，又嘆息道：“如今看來，最難得的不是將相之才。文治有你們幾個在朕身邊，管好吏治民政，百姓不生事就好；打仗嘛，懂陸戰(zhàn)的有圖海、周培公，趙良棟，蔡毓榮，懂水戰(zhàn)的有施瑯、姚啟圣�？啥�治河的呢？朕即位以來已換了四任河督，可是沒有一個成事的！唉……”

　　熊賜履苦笑道：“圣心如此仁慈，上蒼必定保佑，請主子不必過于焦慮。昨日邸報說，靳輔已經(jīng)上路，且讓他試試看吧。”

　　杰書拍手嘆道：“人才還怕沒有？但會治河的人未必會作八股文。從童生秀才慢慢考到舉人，從州縣官再一步步升遷，待朝廷曉得他會治水，一千個里也不定能找一個哩。”

　　康熙聽了，一笑說道：“好！說得好，所以朕并不專重科舉，留著納捐這條路，也算另開才路。明兒再下一道諭旨，著各省大員密訪人才。也不限于治河，凡懂得天文、地理、數(shù)術(shù)、歷法、音律、書畫、詩詞、機械的，凡有一技之長的，都要薦給有司養(yǎng)起來，做學(xué)問，做得好也可以出來做官。靳輔這人，不只是明珠薦過，李光地。陳夢雷二人也曾薦過，也許真能辦事。回京見了之后再說吧。”

　　提到李光地和陳夢雷，眾人誰也沒敢言聲。這二人都是康熙九年的進士，又是同鄉(xiāng)好友，如今卻翻了臉。當(dāng)年，陳夢雷奉了皇上的密旨，打進平南王耿精忠處做內(nèi)線，約定了，把情報送給在家居喪的李光地�？墒�，自從耿精忠豎旗謀反，李光地的所有奏折，從沒提這陳夢雷一個字。是陳夢雷甘心從賊呢，還是李光地從中搗鬼昧了陳夢雷的功勞呢？這事兒，就他倆人知道，旁人誰也說不清。后來，耿精忠終于消滅了，陳夢雷也作為“從賊要犯”，被押解進京，關(guān)進了刑部大牢。刑部也過了堂，問陳夢雷為什么要謀反，陳夢雷回答得很干脆：說是奉了皇上的密旨。刑部堂官一聽傻臉了，總不能傳皇上來對質(zhì)吧，案子沒法兒往下問，一直拖在那兒。陳夢雷在獄中氣憤不過，寫了《告城隍書》和《與李光地絕交書）傳了出來。一時風(fēng)行天下，轟動朝野。倆人這場欽命官司愈越發(fā)打得不可開交。連康熙也是似信似疑不知如何決斷才好。今天，康熙提到他倆，不覺心中又是一陣煩惱，便躍馬登上一座沙丘，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眺望著黃河出神。

　　忽然，遠(yuǎn)處傳來一聲高喊：“你們是做什么的，還不快到那邊鎮(zhèn)上去！”

　　眾人回頭一看，遠(yuǎn)處岸邊有個人，一邊將手臂平伸出去，似在測試風(fēng)力、風(fēng)向，又似目測對岸的大堤，一邊沖著康熙喊道：“喂，說你們哪！你們這十幾個闊公子不想活了？要看景致，到城里鐵塔上去！”

　　康熙身后的御前侍衛(wèi)武丹見此人如此無禮，雙腿將馬肚一夾躍上前去，用馬鞭指著那人大聲吼起來了：“你是什么人，管得著爺們？”

　　武丹是咱們非常熟悉的犟驢子，以前和魏東亭一起作侍衛(wèi)，后來改名叫武丹。他原是關(guān)東馬賊出身，生性最為粗野，一開口便傷人。穆子煦慌忙上前制止。他打量了一眼這個測試風(fēng)力的漢子，笑問道：“大哥，既然這里不能呆，那你為什么在這里呢？”

　　“我是河伯陳天一！”陳潢冷冷說道：“這位出口傷人的有種，就讓他留在這里，你們快走吧！桃花汛一個時辰就到，這里頃刻間就是一片汪洋！”

　　康熙聽見這話，反而下了馬，過來問道：“你的命不是命，既然你不怕，那我也舍命陪君子！”

　　熊賜履頓時急了，不管這人是瘋是傻，桃花汛在這季節(jié)肯定是有的。他后悔今日粗心沒有考慮到這些，忙上前一把扯住康熙，說道：“龍爺，沒什么好瞧的，咱們還是到鎮(zhèn)上打尖兒去——這位兄弟，多謝提醒了！”康熙一邊跟著走，一邊大聲道：“既然這么危險，你也快走吧！”

　　陳潢頭也不回十分自信地說：“我要測水量水位，此刻千金難買。淹死我的水，下一輩子才能來！”說著，便快步向上游走去。

　　康熙君臣十余騎一陣急馳狂奔回到鐵牛鎮(zhèn)，在路邊一家飯店大棚底下坐了�？滴跻�了一盤黃河鯉魚，一桌小菜，一邊吃，一邊心神不定地翹首望著河邊，夾了幾次菜，都從筷子上滑了下去。這里距黃河有七八里遠(yuǎn)。眾人見鎮(zhèn)上的人來來往往，熙熙攘攘，一切都很平靜，也就放了心。穆子煦見康熙心神不定，則笑道：“這樹林子大了，什么鳥兒全有——也不知那人是個瘋子，還是個傻子，主子別理會他！”康熙聽了略一點頭，坐了默默吃酒。熊賜履和杰書一邊坐一個，不敢動筷子，只撿菱角、鮮藕小心地品著相陪。

　　過了好大一陣，陳潢也從河灘上走過來，向店主買了兩個燒餅，一盤牛肉干，毫不客氣地坐在康熙對面，手撕口咬大吃大嚼�？滴跚那娜”砜戳�，已近一個時辰，挪揄地笑道：“我說河伯老兄，你怎么放了一個啞炮呢？方才不是你說一個時辰大水即到嗎？”

　　陳潢沒有立即答話，瞧瞧太陽影子，又向上游望望，將一大片牛肉塞進嘴里，含糊不清地說道：“再好的表也沒日頭準(zhǔn)——等會兒再看！”杰書和熊賜履見他還在吹牛，不禁失聲而笑。武丹怪笑著對穆子煦道：“你我兄弟也算見過點世面的了，可從未見過這么一個吹死牛不倒架的活寶呢？”

　　話沒落音兒，他們的臉色立刻就變了。因為沉雷一樣的河濤滾動的聲音已經(jīng)隱隱傳來，大地都被撼得簌簌發(fā)抖。寧靜的鐵牛鎮(zhèn)頓時嘩然大亂，地保滿頭大汗，一邊跑一邊大聲喊：“潮神爺來了！居民人等，都到東崗上回避了——”一時間，人叫聲、狗吠聲、老大太念佛聲。孩子的哭叫聲，收拾鍋碗瓢盆的叮當(dāng)聲……攪得像開鍋稀粥似的。一群群人連成片、滾成團爭先恐后地向東涌去。

　　店老板臉色煞白，慌慌張張跑過來：“爺們，發(fā)哪門子呆呀！”見康熙站在棚下不動，旁邊幾個人也都僵立著，急急地說道：“今年不比往年，河堤全垮了！快，快走！”

　　“這真是一朝被蛇咬，十年怕井繩。”陳潢哂然一笑，只起身望望，反而又坐了下來，笑道：“這兒是鐵牛鎮(zhèn)，有神牛鎮(zhèn)水，何懼之有？你們走吧，這么好一桌酒菜，只便宜了我陳某。明日我就要回邯鄲，正好為我北上餞行！”

　　康熙已知陳潢的能耐，一把扯住陳潢道：“快走吧，別吃了，明日我為你擺酒，在這里大險了！”

　　陳潢看了看康熙，搖頭道：“多承厚愛，我還要留在這里看潮。放心吧，桃花汛來不了鐵牛鎮(zhèn)！”

　　“為什么？你是神仙嗎？”

　　陳潢一怔，隨即大笑道：“哪里有什么神仙！我告訴你，此時黃河水中有六成泥沙。鐵牛鎮(zhèn)一帶河寬五百丈，平均有七尺深，加上洪水，不過上漲兩丈。河岸距鐵牛鎮(zhèn)一千一百丈，這沙灘便是天然屏障。水上了沙灘，水流的速度必然緩沖，泥沙必然會愈積愈高，說不定淤起一條長堤來。如果這樣的話，這可節(jié)省皇上幾十萬銀子呢……”他說得滔滔不絕，把個康熙聽得愣了神。

　　陳潢一邊指手劃腳，一邊夾起牛肉往嘴里送，還要長篇大論地說，武丹卻猛然走過來說：“還不閑住你的狗嘴！你八成是個瘋子，活膩了！就在這等著喂王八吧！”熊賜履大喝一聲：“德楞泰、素倫，架起主子快走！”

　　德楞泰和素倫“扎”的答應(yīng)一聲，不由分說將康熙扶到馬上。武丹照馬屁股狠命就是一鞭，那馬狂嘶一聲揚塵而去。武丹陰沉著臉上了馬，鞭桿指著陳潢的鼻子惡狠狠說道：“你這家伙，要是活著出來，可別撞到老子手上！”說罷，打馬揚鞭而去。借大的鐵牛鎮(zhèn)立時空落落的，只有一個陳潢在棚下穩(wěn)坐。此時河濤的呼嘯聲已如千軍萬馬般鋪天蓋地而來……

　　但黃河水畢竟未進鐵牛鎮(zhèn)，頭汛過后，果然奇跡般涌出了一道一丈多高的天然沙堤。第二日凌晨，康熙派穆子煦飛馬到鎮(zhèn)上來看，逃水的人們尚未回鎮(zhèn)，只康熙那一桌豐富的酒菜被陳潢吃得杯盤狼藉，人卻無影無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