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章 范高杰敗走惡虎灘 娟娟女濟(jì)貧老河口

  官兵們被滾石砸得東逃西躲,立刻炸了營。有的經(jīng)過戰(zhàn)陣,知道躲避之法,或?qū)ひ恢甏髽,或(qū)ひ粔K大石在后邊隱身;有的毫無章法,茫然無措地向山下逃,有的躲進(jìn)溝里。人喊馬嘶還夾雜著慘嚎聲。

  三個將軍被親兵護(hù)著躲到一個大饅頭石后面眼睜睜地看著這陣石流沖下山坡。驚魂初定,清點(diǎn)軍馬時,一共傷了四十六名,死了七名。最可憐的是一百多匹戰(zhàn)馬,炸了群毫無約束四處狂奔,頃刻之間被沖倒一大片。有的四腳朝天滾下懸崖,有的折了腿,癱在地上嘶鳴,有的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-——清點(diǎn)下來馬匹死傷慘重,只有二十幾匹馬躲過這場飛來的橫禍。

  范高杰等了一會兒,見沒有第二陣石流下來,探頭望了望山頂,叢莽雜樹搖曳,連個人影子也不見。向親兵要望遠(yuǎn)鏡時,望遠(yuǎn)鏡卻在馬褡子里,已經(jīng)隨馬滾到不知何處。范高杰眼睛氣得血紅,回頭對方勁道:“這是一股小賊。傳令后頭小心過路,你帶人拿下這個山頭!”

  “扎!”方勁答應(yīng)一聲,回身一擺手,帶了一棚人馬約三百人,發(fā)一聲吶喊便沖了上去。無奈山勢太陡,兵士們被方才的石雨嚇得心驚腿顫,只好無精打采地一步一喘地爬。范高杰眼巴巴望著行進(jìn)的隊伍,離山頂只有一箭之地,才松了一口氣。后頭隊伍傳來口信,已經(jīng)過了峪口,正向中軍靠攏。他擦了一把冷汗,說道;“看來得在這兒集結(jié),一撥一撥地過惡虎灘了。搶占了過山頭。我們就沒有后顧之憂了。”胡振彪偏著頭冷冷說道:“這個山頭我們還沒占領(lǐng)呢!到惡虎灘也不是安全地方。”范高杰被他噎得倒咽了一口氣,臉都青了,看看周圍軍士,沒再吱聲。忽然山上一聲呼嘯,“日”地一技響箭飛了下來。胡振彪眼見范高杰氣得發(fā)怔,一點(diǎn)不防身后暗箭,搶上一步,一把推開了范高杰,一伸手綽了那箭,那箭長足有四尺,筆直的黃楊木桿涂了清漆,箭頭上的青光閃爍,箭頭處還縛了一卷紙。他“咔”地撅斷箭桿,小心地取出那紙條,口中冷笑道:“這么一點(diǎn)功夫,就敢來打仗!”展開紙條便看:

  清妖賊將,膽敢犯我山頭!汝今已被我三萬將士困于白石溝。紫荊山三千軍士已封鎖了惡虎灘,在銅網(wǎng)鐵陣中欲得生還,除非天賜鳥翅!如不就縛來降,只好等待弘歷來給爾等收尸!

  飄高諭

  范高杰被胡振彪救了一命,原本十分感激,見他口中不三不四,又擅自拆閱信件,一臉驕橫跋扈相,不禁又是大怒,見又一枝箭流星般直射胡振彪,他竟抱定了見死不救主意,眼睜睜地看著那枝箭插入胡振彪肩胛。

  “!”胡振彪大叫一聲滾翻在地,箭已穿透前肩。他也真兇悍,瞪著眼“唰”地一聲,閉目一拔,將一枝血乎乎的長箭拔了出來,握在手里,直盯盯地看一眼范高杰,便昏厥過去。

  “把這有功夫的將軍扶下去,叫醫(yī)官好生醫(yī)治。”范高杰一邊讀信,一邊冷冷吩咐道,“莫誤了他立功!”轉(zhuǎn)臉見后隊人馬浩浩蕩蕩開來,口中舒了一口長氣。

  突然山上一聲炮響,滿山頭鼓噪之聲大起,范高杰渾身一顫,驚怔著向上看,滿山都是旌旗,分青紅皂白黃五色,旗上繪著太極圖,螞蟻一樣的強(qiáng)人已將方勁壓在一個小山包上。教徒們也不強(qiáng)攻,在主峰居高臨下,箭如驟雨蝗蟲直瀉而下?蓱z這三百軍士,爬山已累得七死八活,被晾在不高不低孤立無援的小山頭上,只有挨打躲閃的份,連下山的退路都被斷絕了,遠(yuǎn)遠(yuǎn)只見清兵狼奔豕突亂得象剛捅了窩的馬蜂。范高杰頓時勃然大怒,拔劍在手命道:“全軍攻上去!這是虛造聲勢,我看了,他的兵不到兩千!左右將士,齊聲吶喊,給方勁助威,叫他頂住!”

  但是方勁已是頂不住了,帶了幾十個兵士砍殺著沖開一條下山的路。山下的兵士們則一邊大喊大叫著接應(yīng),眼看大隊人馬就要沖上去。猛地又聽“嘩”地一聲響,滾木和礌石轟隆隆恰似石河開閘般傾瀉下來,攻山的隊伍不待下令便掉頭就逃,跌死在山谷里的,仆身在地向山下滾的,躺在山坡上等死的,什么樣兒的全有。

  “軍門,”范高杰身邊的軍士嚇得面如土色,急急說道:“只有惡虎灘能暫避一時,再走遲了恐怕……”

  “放屁!”范高杰怒喝一聲,大聲令道:“令軍向我靠攏!”

  全軍靠攏已經(jīng)不可能。四散逃下來的兵官已完全失去建制,范高杰連斬幾名逃兵,一點(diǎn)作用也不起。自己的坐騎也被一個敗兵奪去打馬揚(yáng)塵狂奔。聽著雷鳴一樣的石頭滾動聲愈傳愈近,他也不敢遲疑。范高杰長嘆一聲說道:“退守惡虎灘……”

  幾十個中軍親兵巴不得他這一聲,將重傷的胡振彪搭在馬上,簇?fù)碇陡呓芟蛭髂弦魂嚰北。直到惡虎灘谷口,完全避開石陣,才略略喘了一口氣,此刻敗兵已如潮水般跟著涌過來,一個個汗血交流,相攜相扶著下來,竟如逃荒叫花子一般,全然沒了半點(diǎn)章法。

  “快點(diǎn),分頭去打聽方勁下落!”范高杰滿臉污垢、滿身油汗站在灘口。惡虎灘,四面環(huán)山,皆是插天絕壁。蔚汾河、界河、漪河三條河怒浪滔天地從三道峽谷中擠進(jìn)這一百多畝方圓的險灘,水勢從高落下,猶如半躺著的瀑布發(fā)出令人恐怖的轟鳴聲。水在灘口互相交織著,形成了一個環(huán)形,中間被沖成一個亂石灘。不知何年何代沖下一塊巨大的虎皮斑怪石;㈩^虎蹄俱全,耳目亦依稀相似,偏著腦袋,猙獰地望著北面驛道口。南驛道口和北驛道口隔灘相望,中間早已沒了橋,白茫茫碧幽幽的河水盤旋流淌。景觀煞是嚇人,水卻不甚深,不少兵士站在平緩的流水中洗頭涮腿,深處也不過到腰際。南邊驛道口卻被一排木柵門擋住了,門旁石壁上鑿著“馱馱峰”三個顏體大字——驛道竟是繞馱馱峰東麓半山向南而去——大字旁不知哪個墨客在石上提著茶碗大的字:

  吾曾行蜀道,亦曾過婁山。而今經(jīng)此地,始覺落心膽!高標(biāo)插天、幽谷中怪水盤旋。即當(dāng)亭午壁立千仞古井間,日月光難見!虎蹲狼踞亂石飛瀑、裊裊如霾煙!知否知否?此為天下第一灘!

  后頭還有題跋,卻瞧不清楚。范高杰雖識幾個字,此時也沒心緒,只覺滿目凄惶。正沒奈何處,谷口一撥人馬又到,方勁帶著四十多個殘兵回來。這群人幾乎個個帶了箭傷,纏頭裹臉、束胸勒臂,卻是包扎得還好,最難能的是還牽了二十多匹運(yùn)干糧的走騾,一個個疲憊不堪踽踽而行,進(jìn)了惡虎灘口。

  “好,有糧就好辦了!”范高杰眼睛一亮,竟撲到一個糧馱子上,愛撫地用手摩挲著粗布干糧袋,有些氣短地對方勁道:“現(xiàn)在最要緊的是趕緊給傅中堂往太原報信——原來牒報不準(zhǔn),賊勢浩大,我們中了埋伏,血戰(zhàn)到此,困守惡虎灘待援!你、我,還有胡振彪三個主將都在,總算扳回了局面,還好向朝廷交持。”

  方勁聽他說話,心中升起一陣寒意。三百余人陷在箭陣石雨中,殺開血路與大軍會合,只剩下不到五十人……范高杰這個主將指揮無能,沒有一句自責(zé),沒有一語相慰,只是慶幸“主將都在”,真不知張廣泗憑什么看中了這個活寶來壓陣帶兵!他咽了一口苦澀的唾液,沒言聲走到昏昏沉沉靠著大石頭的胡振彪,俯身坐在旁邊,輕輕搖了搖頭。

  “日他祖宗八輩!”胡振彪一睜眼就罵。“整日價牛皮吹得呱呱的,事臨頭尿床尿得唰唰的!張廣泗——算你媽的什么‘名將’!”說著一翻身別轉(zhuǎn)了臉。“胡大哥,是我。”方勁知道他這是譫語,輕輕說道。又從懷里取出一塊面餅,“我是方勁……不拘怎的,現(xiàn)在我們還活著。你先吃點(diǎn)東西……”胡振彪這才清醒過來,回頭看了看方勁,突然嘶聲嚎道:“方勁!我兄弟跟了張廣泗,真是倒了血霉!”

  范高杰看著這對難兄難弟,心中陡然起了殺機(jī):兵敗白石溝機(jī)宜失當(dāng),朝廷總要追究這筆賬的。自己是主將,責(zé)任推諉給誰?這兩個岳鐘麒舊部,本來就和自己不睦,焉知不會異口同聲攀咬自己?他思量了一下,四周看看,到處都是正在尋找隊伍的散兵游勇,自己身邊的親兵也都沒處回避,此時斷然無法下手,且自己見死不救已有不少人親見,再恩將仇報,此刻最易激起兵變……范高杰收斂了殺心,見清點(diǎn)人數(shù)的軍;貋恚銌枺“下頭怎么樣?”

  “回軍門話。”那軍校稟道,“共是兩千九百三十八名,已經(jīng)恢復(fù)了建制。只是沒糧,有的餓暈了過去。傷號也沒藥。”

  “叫各營到這里來領(lǐng)干糧,”范高杰冷冷說道,“告訴各營主官,這四千斤干糧要維持四天。派幾股人馬回原路,拖些砸死的馬,還有散落的糧食,統(tǒng)統(tǒng)弄回來。告訴大家,救兵三天一定到達(dá),頂過這一陣,飄高幾個山賊插翅難逃!”

  話音剛落,便聽周匝各山各峰號角聲起,隨著畫角彼此相應(yīng),隱隱起了擂鼓吶喊聲,若起若伏若隱若現(xiàn),似乎很遠(yuǎn),又似乎就在附近。弄不清是多少人。這幽幽的呼應(yīng)聲縷縷不絕,更給這晦色漸濃的惡水險灘平添了幾分陰森恐怖氣氛。方勁過來說道:“范軍門,此地不是久留之處。敵人既把我們放進(jìn)來,肯定是絕路。派出去送信的也難保中途不出事。我們?nèi)奔Z,更不能死守,F(xiàn)在最要緊的是趕緊派人探路,我們帶的圖志是順治年間不知哪個活寶繪的,一點(diǎn)屁用也沒有!”

  “出路當(dāng)然在南邊。”范高杰繃著臉,突然一笑,“山賊弄這玄虛,是疑兵之計,他的兵都用到北邊堵截我們了,現(xiàn)在是要調(diào)到南邊再堵。我說困守待援,是眼下兵無斗志,要穩(wěn)一穩(wěn)軍心。待天黎明時,我們向南突圍,到郝家坡集結(jié)待援。一來攻馱馱峰容易,二來斷了臨縣匪眾歸路。如今都累得這樣,探路的出不去呀!”

  被圍待援,或者突圍,這是最尋常的軍事措置,范高杰既無膽又無識,剛愎自用到這份上,深沉內(nèi)斂的方勁終于忍不住了。轉(zhuǎn)臉對四周的弁佐們大聲道:“你們是晉省大營的兵,我是甘肅的老兵,先跟年大將軍,又跟岳大將軍,再跟張軍門,最后跟了這個‘飯’將軍。我的話他的話你們都聽見了,只求你們記住,別忘了!”說罷抱拳團(tuán)團(tuán)一揖,淚落如雨。范高杰冷眼一看,四周軍士個個臉色鐵青,知道犯了眾怒,此刻再申斥這個沖殺了一天的將軍,大有被亂刀砍死的份,怔了半晌,換了笑臉,說道:“老方,如今風(fēng)雨同舟,怎么和我弄這個?聽你的——叫中營選出身強(qiáng)力壯精明能干的軍士在前探路,每隊三十人,一路向北一路向南!”又吩咐道:“天要黑了,要防夜襲,各處不許點(diǎn)火!”

  “唉!”方勁一下子蹲下身,坐在了胡振彪身邊,再也不吱一聲。

  飄高以一千二百兵力大敗清兵五千人馬,敵軍傷損將半,糧食馬匹輜重幾乎全部損失,山寨義軍卻無一傷亡。此刻,他的指揮位置幾乎就在范高杰頭頂上數(shù)十丈高的花香峰,山跳蚤等幾十個護(hù)法侍者守在他的大帳旁邊,山頂風(fēng)烈、將四大九面太極圖五色旗吹得獵獵作響。他酌酒獨(dú)坐,時而瞥一眼下面的惡虎灘。他白髯青袍羽扇綸巾,前面案頭上焚著一爐藏香,一副仙風(fēng)道骨的氣派。

  但他此時卻不是在想軍事,軍事已經(jīng)勝券在手:惡虎灘水淺,是因?yàn)槿龡l河上流都堵了,只為迷惑清兵才各留了一股,明日凌晨水量聚夠,三處同時決口,困在灘上的清兵一個也難逃活命。南邊埋伏著的兵在馱馱峰上備足了礌石,根本無法通過。北邊的兵還是原班人馬,堵截幾個嚇破了膽的逃兵綽綽有余。他是在想山跳蚤報來紫荊山教徒的情形,切口對不上,又精于白蓮教教義,既說來援,又不見聯(lián)絡(luò)。似友,卻對專門迎候的山跳蚤一干人不客氣;是敵,為什么六天來沒有動靜?山西巡撫又從哪里能調(diào)來這撥土頭土腦的兵?然而為打好這一仗,自己用完了所有的人,自己居中指揮,又不可須臾離開,他想得頭都脹大了,還是百思不得其解。下頭義軍都把他看成是能掐會算、撤豆成兵的神仙,又不能露出半點(diǎn)焦慮,因此雖然面上看去飄逸瀟灑,心里卻是格外的不安。天已經(jīng)黑定了,飄高軍中也下令禁止燈火。馱馱峰巨大的陰影變得越來越模糊,星光下只見滿山雜樹不安地?fù)u曳著,似乎無數(shù)鬼魅在暗中歡呼舞蹈,松濤時緊時慢地呼嘯著。又似千軍萬馬在遙遠(yuǎn)處奔騰廝殺,給人一種神秘的恐怖聯(lián)想。他實(shí)在坐不住了,便踱出帳外。一個侍者立刻迎上來道:“總峰仙長,有法旨?”

  “沒有。”飄高沉穩(wěn)地答道,“哦,叫人盯著馬坊那邊,有動靜用燈火報過來。紅燈是兇,黃燈是吉!”

  “遵法旨!”

  飄高的目光望著南邊,南邊是他的“義女”娟娟,帶著一千義民佯攻臨縣,專等這邊取勝后回兵奪城。此刻不知如何?飄高今年五十七歲,俗名賈英英。他原是江南省泗州人,家住洪澤湖畔的一個小鎮(zhèn)子上。

  有一年他得了瘋病,家里求神問卜,尋僧覓道為他治病。用狗血給他沐浴,用桃木鞭打,全然不濟(jì)事。萬般無奈,家里將他送到靈谷寺當(dāng)小沙彌,后又到紫陽道觀作道士,精通了一些天文地理和道家法術(shù)。雍正六年朝廷密旨召集異能之上進(jìn)宮為皇帝療疾。李衛(wèi)推薦了他。在宮里又拜賈士芳為師,有一晚師徒面壁,賈士芳說:“今晚四更有冰雹,我們坐在露天不行。”賈英卻說,“冰雹只有黃豆大,還要刮大西南風(fēng),我們坐在北邊,一粒也打不到身上。”后來果然應(yīng)驗(yàn)。由此,他招了賈士芳的忌妒,只在宮里待了三個月便尋事將他逐出師門。臨去時他說:“我飄然而來,翩然而去。我有龍華身,命定高貴,必有命世主提攜。我自命名為‘飄高’,你命在頃刻,不配作我?guī)煟?rdquo;

  由此飄高四海周游,尋找他的“真主”,雍正七年安徽大旱,秋糧斷收,次年春天青黃不接時,災(zāi)民大量流入外省。這正是濟(jì)世救人布道結(jié)緣的好時機(jī)。飄高便從湖廣襄陽趕往南陽府。過老河口時正是二月天,卻下起雨夾雪來,一街兩行房檐底下到處都是凍得縮成一團(tuán)的饑民,一個個餓得黃皮寡瘦。

  天氣冷極了,料峭的春風(fēng)裹著似霾似霧的細(xì)雨霰雪,時緊時慢地在街衢上蕩漾,飄高渾身都濕透了,便進(jìn)南街一家小酒肆里要了一碗熱黃酒,就著五香豆慢慢地喝著。

  酒肆對門一家裱匠鋪的門吱呀一聲開了,一個小姑娘提著一桶漿糊出來,似乎要送到哪里去。她看了看蜷縮在門口的一個老太婆,猶豫了一下,低身問道:“大娘。你臉色這么不好,敢怕是病了,再不然就是餓的,有碗沒有?這……這還是熱的,給你暖暖身子吧……”轉(zhuǎn)眼間一只破碗放在階上,便不再言語,默不言聲倒了一碗遞給那老太婆。

  “善人哪!”

  她的這個舉動立即驚動了周圍的十幾個災(zāi)民,頓時圍了過來。各色各樣的破碗都舉了過來。飄高留神看,只見她面露難色,好一陣子才勉強(qiáng)舉起桶來,每人倒了多半碗,那小桶已是底朝天。不言聲提著空桶又回了裱店。

  少頃便聽里邊隱隱的傳來打罵聲,而且越來越高,一個女人喝道:“你知道一斤面多少錢么?漲到三十文了!你自己掙不來一文,還要作踐人!滿街都是要飯的。你又不是觀音菩薩,硬要撒凈瓶露水!我怎么養(yǎng)得起你這么個吃里扒外的賤貨!”接著又是噼噼啪啪一陣響,眾人愕然間,一個瘦高個子女人拽著那女孩子的頭發(fā)把她拖了出來,當(dāng)街一甩,女孩子便四腳趴地摔在雪水灘里,半天掙不起來。她十一二歲年紀(jì),又生得單弱,為施舍了一桶漿糊遭這樣的毒打,幾個壯年漢子看不過,默默圍了過去,怒目盯視著那高個女人。飄高也站起了身子。

  “瞧什么?沒喝夠,喝得不足心是么?”那女人立著一雙斗雞眼。尖著嗓子吼道:“你爹今個是給華五爺家裱新房的,統(tǒng)共一碗粉漿面,你就敢拿去送那些餓不死的浪漢子!你這妨主精,剛剛妨死了男人,又要妨你爹么?”

  飄高這才知道女孩子是個童養(yǎng)媳,他吁了一口氣,上前扶起那個女孩子,對那女人道:“人各有自己的命,誰妨誰?閉住你的狗嘴!好歹她也是條性命,受得了你這么折磨?”

  “嗬,還有個撐腰子的野道士!”那婆子道,“她是我馬家用十二兩銀子從人市上買來的,不是三媒六證八抬轎抬來的!要死要活要打發(fā),是我馬家的事!怎么著,你擋橫兒么?”

  馬婆子頓時大怒,兩條眉倒豎起來,但不知怎的,在飄高的目光下,她有些心懾,遂拉著女孩子過來,一語不發(fā)揚(yáng)起撣子就要下手。

  “你住口!”飄高拂塵一揚(yáng),口中念念有詞:

  此女前身是阿難,釋迦座前七品蓮。

  而今劫數(shù)已歷完,翻身就到雷音天!

  “吾乃老子爐前第一童,濟(jì)世飄高祖!”飄高見人越聚越多,便開始傳經(jīng):“天下大劫,釋道兩家會商,以生無老母下界普渡眾生,以飄高設(shè)道文教,名為紅白二陽!無天無地,先有混濛,后有濨濛,濨蒙長成,為天地玄黃,無生老母為天地之主。凡我世人,愿此濟(jì)世行善者,皆可與我結(jié)善緣,今世一斗米救人,下世一石祿還爾。積到兩千石,還你一個太守官!”說罷閉目合掌。口中又念念有詞。

  誦聲中便有人陸續(xù)捐錢結(jié)緣:

  “我捐一石米!”

  “我捐二兩銀!”

  “我捐……絮襖十件!”

  “我捐……”

  “善哉!”飄高說道。他面前已是鋪了厚厚一層銅錢,有人兀自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向他面前撒來。飄高蹲下身子,撫著女孩的頭發(fā),輕聲道:“你跟了我去學(xué)道,好么?”女孩膽怯地看了看兇煞神一樣的婆母,淚汪汪的大眼睛忽閃了兩下。飄高回身向眾人道:“此女愿捐身學(xué)道。山人自己捐銀十二兩!”右手向空一綽,已拿出一塊銀餅子。

  眾人齊聲喝彩,飄高卻回轉(zhuǎn)身來,對馬家婆子道:“你可愿意?你若愿舍向善,這些捐來的錢物由你施粥贖過,我為你消除罪愆……”那馬家婆子連聲說道:“我愿意……”

  “走吧,”飄高對女孩說道:“你是捐來的,就叫娟娟吧……”

  隨著歲月的推移,娟娟漸漸學(xué)到了飄高的許多道術(shù),練就一身輕捷的武功。“父女”師徒間原本毫無猜忌的,飄高也只是覺得她出落得越來越美艷冷香。有年夏天,他無意間窺見了娟娟沐浴……他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也是個有情的男人……幾次裝作法神附體,挑逗勾搭都沒打動娟娟的心,且有姚秦處處作梗,都毫無結(jié)果。一怒之下,他逐走了姚秦——自此,娟娟對他更具戒心。雖沒有公開反顏,心里已存著戒心了。

  “打完這仗再說。我稱王,封她王妃,看是怎樣……”

  他正要回帳,突然對面馱馱峰炸雷般轟響,一驚之間,無數(shù)火把同時燃起。寨樓、演法廳、兵舍、糧倉、馬廄……先是黑煙沖天。接著象是火藥庫燃爆,馱馱峰頓時成了火焰山。稍停片刻,對面石閘處一盞紅殷殷的燈燃著,不知怎的,搖搖晃晃喝醉了酒似地擺了幾下,似乎連人帶燈都墜落了懸崖。

  “有人劫寨!”飄高頓時驚呆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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