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 迎欽差黃鶴樓接風(fēng) 慢公務(wù)總督署反目
訥親六月十九受命出京,親赴前線,經(jīng)略大小金川戰(zhàn)事。隔一日,在保定便接到廷諭,已向金川張廣泗本部發(fā)旨,慶復(fù)和張廣泗已被削去所有職爵,即著鎖拿進(jìn)京交部議罪。再隔兩日,又飛遞廷諭,據(jù)兵部核實,慶復(fù)攻上下瞻對縱班滾入金川,本人已經(jīng)認(rèn)承。金川之戰(zhàn)失機敗績,彼又倡言議和,為張廣泗部將具結(jié)指證,本人奏狀供實,以貽誤軍機論斬。因他是勛貴子弟且為世宗信用大臣,“朕不忍顯戮,即著勒令自盡”。訥親一邊催道趲行,一邊心里不免狐疑:張廣泗——張廣泗呢?怎么沒有他的處分?但他素來寡言罕語,不形于色,只心里犯嘀咕,身邊雖然扈從如云、怒馬如龍,卻無人能知他的心思。
因為他攻略大小金川的規(guī)劃是從小金川入手,想由洛宛入川便當(dāng),但乾隆的臨行一夕談,使他改變初衷從湖廣取道。乾隆的理由十分充足:“打仗靠什么,一靠士氣,二靠謀略,三靠糧秣,要和尹繼善先見見面。他現(xiàn)在富足,朝廷不想動戶部的錢糧,軍需由他支應(yīng),不見見不好。朕已下旨著尹繼善去武昌接你,你們在黃鶴樓談?wù),然后去四川,你心里就有底了?rdquo;但這樣一來,就要多走五日路程,在信陽府訥親便下令隨從的三百人馬全部輕裝,快速趕赴武昌,連馬都重新?lián)Q過。以他軍機大臣兼著大將軍身份,這些都是細(xì)事,咨嗟即辦。信陽到武昌快馬半日路程,前頭滾單飛馬流星地往返相報,后邊又是一溜輕騎,待過長江登舟張篷之時,才剛過午時三刻。
訥親一路鞍馬勞頓,一氣不歇從北京趕到這里。隨著船工悠揚一聲號子,官艦離岸,心緒才安定下來。此時碧空澄澈纖埃不染,浩浩蕩蕩的揚子江在這里與漢水匯合。更見水闊天寬,萬頃波濤拍岸東去,一群群的沙鷗翔起翔落,放眼一望,龜蛇二山在水色嵐氣中蔚蔚隱現(xiàn)。江岸上那座高矗入云的黃鶴樓也仿佛隨著座艦仄傾搖旋。面對這寥廓江天,訥親就有多少心事也洗滌凈盡,不由吁了一口氣。身邊的師爺柯模祖忽然用手指著對岸碼頭,說道:“東翁,您瞧!那是尹制臺他們來接您了!”
“唔。”訥親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,“我也看見了,正中那個就是,左側(cè)那個是湖廣巡撫哈攀龍。……好像還有李侍堯,錢度……”
他一一分辨著,大艦已離岸愈來愈近。只見尹繼善吩咐了句什么,鼓樂聲便大起,八班吹鼓手齊奏《得勝令》,裂石透云價響起,鞭炮聲密得不分個兒。待到梢公扯著嗓子吆喝一聲官艦靠岸,下錨,搭板橋,訥親正冠彈衣徐徐下岸,又猛聽三聲大炮,撼得堤岸簌簌抖動。尹繼善為首,率領(lǐng)幾十名官員一齊跪下,樂聲、爆竹聲才停下來。尹繼善和哈攀龍齊聲報名迎接:“臣,尹繼善、哈攀龍等謹(jǐn)率湖廣官員恭請圣安!”
“圣躬安!”
訥親南面而立,仰臉答道。旋又換了笑容,俯下身子一手挽起一個,說道:“元長公、攀龍兄別來無恙!元長遠(yuǎn)道從南京趕來,不容易!”尹繼善和哈攀龍也忙笑著寒暄,執(zhí)手說話。哈攀龍沒有受命支應(yīng)金川差使,只是盡東道主之誼,見官員們已經(jīng)請過安,便道:“訥相一路風(fēng)塵辛苦!兄弟在湖北接過幾次欽差了,從沒見過走得這么快的天使。請——這邊備有水酒,請訥相賞光。”訥親瞥一眼高聳云天的黃鶴樓,笑道:“兄弟心里急。繞道湖廣,特為和二位商議籌糧籌餉的事。大家彼此都不生疏,鬧什么虛文呢?我素來不吃筵席,但今日破例;噬嫌兄颊f在黃鶴樓,我們何妨登樓望江小酌?就在席間說正經(jīng)差使,也很好。”
哈攀龍原擬訥親在此至少要耽擱三天,聽他話意,下船就上樓,立刻商量軍務(wù),似乎想商量完拔腳便走的模樣,不禁一怔:黃鶴樓那邊游人如蟻,事前一點預(yù)備沒有,怎么關(guān)防?趕走游人,再打掃,再安席,折騰到什么時候?……心里埋怨訥親沒成算,但他是剛剛升任的巡撫,升任又頗得訥親從中幫助,如何敢駁回?見尹繼善笑而不言,忙命戈什哈:“此刻就移席黃鶴樓,快辦!”登時便亂紛紛的,官員們退到遠(yuǎn)處扇扇子說閑話,戈什哈又搬來幾把椅子放在江岸大柳樹下,擺桌子、上茶忙個不停。好容易三個人才落座了。訥親說道:“圣上見元長折子,說你在玄武湖邊修了好大一座書院,進(jìn)上去的圖我也見了,真是巍峨壯觀。南京人文之地,從此更增顏色了。”
“訥相夸獎了!”尹繼善永遠(yuǎn)是一副從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模樣,身子向后微微一仰,說道:“原來也有個書院,太破爛了,明倫堂都坍了半邊。這些地方,主子將來南巡時一定要看的,原來那模樣也有礙觀瞻,所以就翻修了。”訥親也仰了一下身子,說道:“聽說莫愁湖那邊修了行宮,更是華麗,恐怕要花不少銀子吧?”尹繼善聽他話意,夸自己富,自是想多要軍費,不禁破顏一笑,說道:“那行宮原是康熙爺南巡時修的,萬歲爺有旨意,南巡不住臣工家里。這一次也是翻修。主子是萬乘之君,自然有規(guī)制,這是禮部來人劃定的——至于錢,再多也是官中的,那邊還有個錢度,他知道我的底細(xì)。”
訥親聽了點頭,正要說話,一個戈什哈飛奔過來,卻是哈攀龍衙門的,稟說:“有廷諭,是遞給訥相爺?shù)模偷搅嗽蹅冄瞄T,叫立刻呈給相爺。”說著雙手捧上。訥親接過,覺得沉甸甸的,小心撕開封口,抽出來看時,是張廣泗的奏折。又看后邊,卻有乾隆的朱批,便忙站起身來細(xì)看。先瀏覽張廣泗的奏折,是詳述與莎羅奔簽和約的前后經(jīng)過。“自悔不該聽?wèi)c復(fù)亂命,有誤軍國,貽辱朝廷,主憂臣辱,主辱臣死,廣泗惟當(dāng)伏法自盡以謝天下。”但他畢竟沒自盡,還在布置軍事,“歸營整訓(xùn),靜待訥親至營,交割事畢,勉盡余心,必伏劍自刎……”不知出自哪位師爺?shù)氖止P,寫得字字血、聲聲淚十分感人。乾隆的朱批附在后面,上面寫道:
覽奏易勝感慨。如此,則張廣泗知過知悔矣!汝本朕得用大將,慶復(fù)胡為,當(dāng)早奏朕知,今日陳言,夫復(fù)何及!朕今將汝性命身家交與訥親,彼至軍中由彼斟酌汝之生死。看汝尚敢剛愎傲上否?訥親亦當(dāng)體諒朕意,當(dāng)留當(dāng)誅,惟在爾一念,總之朕要平定金川為第一宗旨。此役再不能勝,君國之羞,臣子之恥大矣,惟當(dāng)如慶復(fù),置之軍法耳。欽此!
“原來張廣泗是這樣處置。”訥親一陣躊躕,心里暗嘆一聲,默默將奏折送回信封中,又坐了回去。哈攀龍一直在怔怔地看著訥親,見尹繼善剔指甲不言不動,便也學(xué)這份沉著,看了看黃鶴樓,說道:“那邊預(yù)備好了。請二位大人移步。”尹繼善便起身,看看懷表,笑道:“已經(jīng)未時出頭了。我曉得這些官,知道這里有筵,早飯都未必好生吃。他們這會子正饑腸轆轆,比我們還急呢!”說著便笑。
哈攀龍和訥親也都笑。訥親便起身,說道:“叫錢度也到我們桌上。元長,我不是打擂臺來的,你給足了糧餉,我就能打贏這一仗。要怠慢了,我可是要行軍法呢!”尹繼善笑道:“卑職曉得——請!”
于是眾人隨這幾位大員逶迄過來,沿著收拾得纖塵皆無的石階拾級登樓。那錢度早已奉命隨了上來。按官場的規(guī)矩,上官貴人在第一桌,大官在首席。訥親他們自然而然在最頂一層。尹繼善緊隨訥親,踩著咯吱咯吱作響的木級一層層上著,笑道:“老哈,這樓也該維修一下了,約有一百年沒換樓梯板了吧?你那外頭幾塊唐碑,也該建個碑廊,李白、崔穎的詩碑也露天,像個叫花子似的。這是湖北的臉。該花的地方不能省。”哈攀龍是武官出身,毫不費力地跟在后頭,說道:“已經(jīng)把錢撥過來了。不知怎么還不動工,回頭再催催,我把學(xué)政叫去說了,由他來管這事。我還加了兩條,一是在上頭修個佛龕,把觀音供起來,保佑這樓別再遭雷擊,二是下頭修個趙子龍廟——沒有當(dāng)年趙云保駕,后人哪會想到修這個黃鶴樓?”話未說完,走在頭里的尹繼善已笑得差點摔倒,錢度在后邊也捧腹大笑,連一臉肅容的訥親也忍俊不禁。尹繼善笑道:“賢大令果然風(fēng)雅。”
“風(fēng)雅不敢當(dāng),我是附庸風(fēng)雅。”哈攀龍道,“有人說附庸不好。我說誰不附庸?總比附庸市儈強吧?”
這話又庶幾近道,幾個人又覺姓哈的率性天真,又不好意思笑了。此時已經(jīng)登至極頂。訥親還是頭一次上這樓,只見約五楹空間,一律紅松鑲板鋪地,隔扇、雕柱用的是橡木,雕著蟲魚花鳥云樹仙人,還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,鏤得玲瓏剔透。只是年歲久了,丹漆蒙塵、雕花剝落。由于被無數(shù)游人撫摸,光滑得像涂過一層琥珀。訥親站在欄邊向外眺望了一會,回身說道:“黃鶴樓,我是久仰了。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。極目遠(yuǎn)眺,揚子江一瀉東去,撩人思緒,憶古追來之心油然而生!這下頭是黃鶴磯吧。不知有沒有當(dāng)初建樓的碑蝎?為什么建這座樓,你這個湖廣巡撫知不知道——告訴下邊,叫他們開席罷,我們也吃!”
“欽差大人命開宴!”
樓梯口守著的戈什哈立刻傳令下去。這邊不用安席,訥親上席,尹繼善和哈攀龍左右相陪,錢度便取過酒壺一一斟上。哈攀龍笑著敬酒,說道:“方才出乖了。我是武將出身,都能體諒我。附庸風(fēng)雅既不好,不附庸就是了。”眾人才知道他并不真的明白,不禁又是一笑。哈攀龍道:“顧名思義,這樓下黃鶴磯,早先必是黃鶴窩兒,仙人們都講究得道騎鶴升天,見棲息得多了,就在這里建個樓也未可知。‘昔人已乘黃鶴去’,這個‘昔人’,敢情就是仙家!”“想當(dāng)然就是了。”尹繼善笑著勸酒,又道:“上回南闈,一個秀才在卷上注明自己形貌,說‘微須’。后來驗身,巡查廳一位學(xué)究說‘微者,無也。注的是沒有胡子,這人留著小胡子,人狀不符。’要趕他出場。秀才不服,扯到至公堂據(jù)理相爭。’‘我說這里的“微”是“小”的意思,沒有錯兒,老先生還嘵嘵和我爭。我說你總讀過四書吧,“孔子微服過宋”,這“微服”是脫得精光,赤條條的么,那是個好模樣兒么?’”幾句話說得大家又復(fù)哄堂大笑。
酒過三巡,訥親便推杯不飲,說道:“錢度也在這里,議議籌餉的事吧;噬吓R行再三囑托,一個云南改土歸流之戰(zhàn)、一個上下瞻對之戰(zhàn),再一個大小金川之役。從雍正季年到現(xiàn)在打了十幾年。先前是李衛(wèi)、范時捷,現(xiàn)在是元長公、范時捷,還要加上個錢度,真都使出了渾身解數(shù),既要江南生業(yè),又要支應(yīng)軍需,銀子化得淌海水似的,你們不容易!皇上說,江南已經(jīng)蠲免一次錢糧,明年還要再蠲免,這就沒了賦捐收項,你們手頭必定更緊。因此,金川這一仗打完,還要格外施恩,江南出力多,也不可過于鞭打快牛。”先給尹繼善吃了這丸定心丸,訥親又道:“但這次兄弟出兵,實在是非同尋常,皇上說我是朝廷第一宣力大臣,那是當(dāng)之有愧。然而以輔相身分帶兵的,開國也就這么頭一回。朝廷在莎羅奔面前丟盡顏面,實在是贏得起,輸不起了。這個差使傅老六也是巴望了許久。我向皇上造膝密陳,傅恒才力不弱,資望尚淺,經(jīng)略七省軍馬,一時恐怕難以服眾。我是以身家性命立軍令狀來的,所以還望諸位成全。”
哈攀龍無事心寬,一直微笑著旁聽,說道:“莎羅奔一個小小土司,也真算能干。全川之戰(zhàn)說到底是一省一地的事,慶復(fù)大學(xué)士都拿不下來。據(jù)我看,慶復(fù)其實一直沒有掌到軍權(quán),在張廣泗跟前像姨太太似的,似是而非地指揮軍事。老師,您一定請旨讓那個張廣泗走得遠(yuǎn)遠(yuǎn)的。那群人跟他多年,使慣了的部下,你留著他,就指揮不動。”訥親咬著下唇笑道:“他的性命捏在我手里。當(dāng)然我是正房,他來當(dāng)姨娘。”
兩個人正經(jīng)話里夾了這些不三不四的言語,看似無所謂,卻極大傷害了尹繼善的自尊心。尹繼善就是姨太太生的,不但自己在家里低人一等,也眼見母親在父親和大娘面前站班、端茶、遞巾、點煙,低眉順眼地苦熬。雖然雍正察覺,晉封母親為誥命,轉(zhuǎn)到南京任上,終因積辱郁結(jié)成病,只享了三天“福”,便大笑瘋癲而亡。這是他一輩子的隱痛隱恨,火印一般烙在心上。這種話,讓他聽來句句都像刀子剜心,連吃兩杯酒也壓不住悲憤,眼中已汪了淚水,忙掩飾著站起身來,踱到欄邊眺望江景。移時,尹繼善方無聲透出一口氣,也不看訥親眾人,說道:“想我尹繼善,身為滿洲貴胄,不由祖父功業(yè),年不弱冠身登龍門,二十二歲下兩廣、手刃貪官、平息暴亂,受知于先帝和皇上,不足而立之年即任封疆大吏——從來沒有辦砸過差使!”他的聲音喑啞,突然變得異常柔和:“大人,自接旨日起,我就是您的屬下。辦差不力,自然有軍法處置。您有什么章程,怎么供應(yīng)糧秣,敬請吩咐。”在座的錢度卻深知底蘊,暗暗嗟嘆,也佩服尹繼善涵養(yǎng),不言聲打火抽旱煙。
“雖然慶復(fù)無能誤國,但我軍畢竟沒有傷元氣。”訥親說道,“除了傷兵,現(xiàn)有兩萬九千余人,在前線對大小金川呈包圍態(tài)勢。三萬兵,兩萬役夫,加上輸糧道上守護(hù)人等,約有六萬,每天需米面六百石,每石三兩計,是一千八百兩,一年是五十五萬兩。這是本銀,加上腳銀,你攏共給我支出二百萬兩。要是一年我不能勝,再追加半年,仍不能勝、恐怕也用不到你的銀子了。但若支應(yīng)不出,元長,我話說在前面,勝了是我的功勞,敗了你獨任其咎!”
“成!——中堂是指南路軍,還是全軍?”
“南路軍和中路軍。北路軍由四川省供應(yīng)。”
“這是中堂體貼我尹繼善。”尹繼善不溫不火地說道,“我接陜西、云南朋友來信,北路軍過草地,糧衣都供應(yīng)艱難,‘敝衣蓬面,幾無人色’就是信中的話。北路軍不由我供應(yīng),四川一省之力斷難維持,我可以再撥一百萬兩給四川。”
訥親是在國公府中長大讀書的公子,一直在京任職,早就在上書房軍機處身居要職,哪里曉得外任官里的學(xué)問?頓時大喜過望,說道:“元長公忠心報國,實在叫我感動。這件事我立刻要奏明圣上的!”“我是但求平安無過!”尹繼善一笑說道,“如若不夠,我還可以追加到五百萬兩。總之,江南的銀子就是中堂的,要夠用才成!”他頓了一頓,又道:“不過,銀子、糧食都來之不易。張廣泗在金川就霉?fàn)我兩庫糧食,江南有多少啼饑號寒,家無升米的人?用來叫他們飽暖不好么?中堂如果浪費,繼善也要具本參劾。難以顧及情面了。”訥親眼中熠熠放光,說道:“你放心!”
“我這次來武昌,帶了一萬石糧,船隊逆水而行,還要三天才能運到。”尹繼善笑道,“這里就交割給哈兄,就請湖北佬運往四川。還有錢度——用銀子買糧是不上算的,折耗太多,存制錢又太占倉庫,要全部換成制錢,這個要靠銅礦,全賴錢度了。”哈攀龍卻知道,這一百萬斤糧溯江運到四川的分量,但此時此刻不容他猶豫推脫,因道:“好!我承當(dāng)了,都是皇差嘛!我們湖廣米價也不高,你運銀子來,就在我省買糧,由四川來人運走一一先買十萬石,如何?”見尹繼善笑,錢度說道:“我默算了一下。指望銅政司,斷然鑄不出這么多錢:那是兩千多萬斤銅啊!但我銅錠有的是,由南京藩臺鑄錢司承擔(dān)一半,如何?”哈攀龍又來說買糧的事,一時說得興高采烈,尹繼善一概都是笑,點頭答道:“使得。”
訥親見大家齊心合力贊助,高興得坐不住,親自起身一一斟酒,說道:“這樣就好,這樣就好!兄弟這就具折上奏,諸君忠君愛國之心皎皎然猶如日月!他日計功,這是第一件!”竟離席向三位下屬一揖到地!歸座又徐徐說道,“侍堯、勒敏他們是進(jìn)京述職的,原說為和慶復(fù)、張廣泗對質(zhì),現(xiàn)在朝廷已經(jīng)作過處分,他們雖已削職,也不過為的勘問。我想留下他們,仍舊管輸糧供餉,復(fù)職的事由我和皇上說話。請哈兄通知他們一下,叫他們準(zhǔn)備跟我回四川去。”此時,他才將乾隆的朱批取出,給三人傳閱,尹、哈二人不絕口地說:“主上圣明,寬嚴(yán)得當(dāng)。”錢度卻知張廣泗在軍終究不妥,只在旁支吾應(yīng)付,酒熱菜涼,地方風(fēng)土什么的胡亂地應(yīng)付一氣。
第二日,錢度便隨同尹繼善乘兩江總督的大座艦返程南京。那武昌素有“火爐”之稱,盛暑燠熱難當(dāng),此刻登舟順流東下,江寬風(fēng)高眼闊心暢,二人無掛無礙,乘流而行,又都是文人,時而望江吟詠,時而又對月小酌,得意到了極處。錢度心存狐疑,一直想和尹繼善談?wù)勡娦韫⿷?yīng)的事,見尹繼善一味的風(fēng)花雪月,說起來沒完沒了,絕口不談軍事,也不好貿(mào)然詢問。尹繼善就有這個本事。你看他笑口常開,說話平易隨和,但走得太近,便另有一種氣度威勢。這日,眼見石頭城立在江岸,尹繼善變得有些沉郁了,吩咐從人打點行裝準(zhǔn)備上岸。自站在船頭,望著緩緩移動的江岸不言語。錢度在身后,許久才問道:
“制臺,要到家了,該高興才是。您好像有心事?”
“我怕熱。南京比武漢還熱呢!下了岸,有多少事等著我吶!”
“我聽哈中丞說,皇上準(zhǔn)備調(diào)您去兩廣當(dāng)總督,是真的么?”
尹繼善轉(zhuǎn)過臉來,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說道:“圣心還在兩可之間。我上過一個折子,說兩廣之異日繁華,有過于今日之南京。因為有海上口岸,洋人貿(mào)易越來越多。我在兩江和洋人打交道多嘛——”他其實還有難出口的話,他在這個肥得流油的兩江總督任上已經(jīng)八年,軍政、民政、財政、海政、洋務(wù)一把抓,權(quán)太重招人忌,已經(jīng)有人給皇上遞小話兒,說尹繼善在江南說話比圣旨還靈,因此才有那個奏折。也是個自晦避謗的意思。思量著又笑道:“去兩廣我只有一個遺憾,那里懂學(xué)問、能詩詞的人太少,而且廣東話嘰哩咕嚕,聽不懂,這一條大煞風(fēng)景!”
“那不要緊,久了就好了。人才也在于栽培,知音慢慢就有了,多了。”錢度笑道:“——一個人在一地一處辦差太久,‘反認(rèn)他鄉(xiāng)是故鄉(xiāng)’了,不好,所以才有官吏回避制度。我還以為制臺為軍餉的事發(fā)愁呢!”
他見得透,點得含蓄。尹繼善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,遂笑道:“久聞你‘錢鬼子’大名,果然是個角色!連曹雪芹的《紅樓夢》也看過了。餉,我發(fā)什么愁?江南的米盈戶積庫,愁的是不好存放,賣不出去,太賤了又傷農(nóng)。籌軍餉等于平價賣米,我的庫騰出來好裝錢,一舉兩得的大好事,你的銅到了錢到了,錢庫里串錢的繩兒都霉了,剛好也可換換。姓哈的也是這么想的,十萬石米等于收進(jìn)三十萬銀子在他省里,轉(zhuǎn)過身子到兩廣營運洋貨,老百姓有錢,他手里還緊了?這幾百萬銀子只不過從官府庫里搬到了市面上流通罷了!存在庫里有什么益?”錢度笑道:“怪不得制臺那么慷慨,原來心里盤算得這么精!”尹繼善卻轉(zhuǎn)過了臉,憑舷而立,望著越來越近的石頭城,半晌,自失地一笑,說道:“你錯了,我根本沒打什么算盤,我在黃鶴樓上想的,大約無人能知。只告訴你,我差點兒意氣用事,差點兒存壞念頭整治人——三百萬,哼!三百萬能支撐七個月就不錯了!二百萬連五個月也頂不下來!”
“怎么!”錢度故作驚訝,盯著尹繼善,“我不大明白制臺的意思。”
“你這樣精明的人不懂?”尹繼善一笑,“訥中堂是宰相,沒有帶過兵。他的‘賬目’是兵部給他匯報上去的數(shù)目。將軍們那些套套兒比文官一點也不少——不報民夫腳力錢。大小金川是個鬼不生蛋的地方。別說從我江南,從成都重慶這些地方把糧運到軍中,一石米要合十八兩銀子!光是這一項,一年要五百五十萬兩呢!慶復(fù)、張廣泗,征金川兩年,花銀子一千三百萬,誰也沒我清楚這筆帳一皇上心里雪亮,這事又不能告人,還想大修圓明園,又想南巡,更想學(xué)圣祖,踩平了喀爾喀,殺慶復(fù)一則為立威,二則也是心痛他糟蹋了銀子。依著我當(dāng)時心境:你要二百萬,我就給二百、三百萬,你敗你勝不關(guān)我的事。后來想開了,我不到而立就總領(lǐng)兩江,受恩高厚,不為他,我還為皇上呢!”他低垂了眼瞼,喃喃說道:“走了個慶復(fù),又來了個訥親……都是坐而論政的人,毫無治事歷練,皇上不知怎樣想的,該叫傅老六來嘛……或者岳鐘麒也成。留著張廣泗,還是原班人馬,這個仗……”他搖搖頭,終于沒有說不吉利的話。
錢度沉吟著說道:“我看大小金川的事,勞師無功,單靠換將軍是不中用的。勒敏跟我講,當(dāng)兵的聽見‘莎羅奔’三個字心里就打顫兒,聽見‘金川’兩個字就犯膩味。將是敗將,兵是敗兵,憑訥中堂一人之力鼓起士氣談何容易!”
“打仗的事一半人事,一半天命。誰能說得準(zhǔn)呢?”尹繼善雙手離開船舷,適意地大開大闔伸展了幾下,“不說他們了。我看你就住我衙門里,再去看看我的鑄錢局。范時捷管這事兒,有話只管沖他說,他辦不了的再找我。天衡老兄,不是我拿大,我這么急著趕回來,是因為有密諭一一劉統(tǒng)勛偵知,‘一枝花’回河南傳道,在桐柏山、確山都站不住腳,逃往我金陵藏匿。南京是藏龍臥虎之地,也是藏污納垢之地,我說不定要離任,不能在這里留個尾巴兒。”錢度笑道:“南京這地方要反起來,還不天下皆反了!我不攪你,今晚在總督衙門歇腳,明兒還到驛館住去。我喜歡秉燭夜游,半夜出進(jìn),好叫你那群戈什哈盤查么?”尹繼善笑道:“隨你,這里紙醉金迷,燈紅酒綠,是天下第一坑,你雖是財神,錢再多也是皇上的,可不要花迷了心竅,栽進(jìn)秦淮河里喲!”
一時移船靠岸,天色已是黃昏,山色江色都籠罩在灰暗陰沉的廣袤天穹之下,渾黃的江水也變得黯黑,嘩嘩地發(fā)著令人心悸的拍岸聲,轟鳴著向東流淌。此時巡撫范時捷、布政使道爾吉和按察使張秋明已來迎接,在碼頭上星星點點燃起幾十盞小西瓜燈,十幾個艄公忙著落帆、搭橋板、下錨、系纜繩,都一個個累得大汗淋漓,艄公頭兒過來稟道:“請爺安詳下舟——天要下雨,上午我們就瞧出來了,所以緊撐著走,好歹我們總算趕到雨前靠岸了!”
“本來想看看長江落日的,沒得這個緣分。”尹繼善看了一眼岸上迎接的人群,又望了望滿江起伏的波濤,笑道:“下點雨更好,涼快——大家辛苦,每人加十兩賞銀。”那艄公頭兒謝著賞,尹繼善已攜錢度徐步下舟。因見范時捷站在最前頭,意思還要給自己行庭參禮,尹繼善忙搶一步到跟前,捉住范時捷的手,指頭點著笑道:“你這條老狗真結(jié)實,穿這么厚的狗皮來接我!”范時捷大笑,說道:“好好好,我扒狗皮就是!錢鬼子,日娘鳥撮的也跟著來了,看中我的錢袋子,又掏弄來了!”錢度知他秉性,笑著回口:“老叫驢,你是鐵驢,我?guī)е撱Q于來拔毛兒呢!”尹繼善知道他們還要接風(fēng),笑道:“免了你們的接風(fēng)筵吧,又不是掏你們自己腰包兒,還不是從官銀里開銷?都到我衙門里去,我?guī)У男迈r武昌魚,吃粳米飯,喝魚湯。那些筵只是虛樣子,黑心廚子掙錢,也吃不飽。”說著提步上轎,眾人也只好笑著各自上轎跟隨。
趕到總督衙門,已是燈火闌珊。豆大的雨點隨著涼風(fēng)颯然飄落,乍從轎中出來,眾人部覺得一下子進(jìn)入清涼世界,說不出的舒適爽快。錢度看一眼衙門照壁外,一溜不到頭的小吃攤子,遠(yuǎn)處酒樓歌肆燈光閃爍綿延不盡,緊隨尹繼善進(jìn)衙,說道:“又變樣兒了,連總督衙門外都擠滿了做生意的。要李衛(wèi)在,早打得遠(yuǎn)遠(yuǎn)的了。”尹繼善笑著對大群請安的師爺、書辦、衙役點頭致意,說道:“李衛(wèi)在,也得這么辦。人口多了,外地又擁進(jìn)來許多,去年一年南京城多了十一萬人,這是塊寶地——這條總督衙門街,一天收上萬兩銀子呢!”說著,將一眾人等讓進(jìn)西花廳。
這頓飯吃得眾人很舒服,不是筵席,也不聚桌兒吃,每人面前四個碟子,炒胡豆苦瓜、燒茄子、青蒜拌水粉還有一盤木樨肉,米飯、武昌魚湯,四兩酒壺各人一壺自斟。吃完了又端上冰湃西瓜,隨意用。個個吃得心滿意足,藩臺道爾吉是個蒙古族人,笑看揩嘴,說道:“素了點。不過我從來沒這么飽過。”
“葷素是我俸祿里的,最干凈了,吃了準(zhǔn)不鬧肚子。”尹繼善命人撤席,換了正容講說這次武昌之行,又細(xì)述了劉統(tǒng)勛寄來的廷寄和信,又道:“老范是管民政的,還有道爾吉,和錢度一應(yīng)聯(lián)絡(luò)事宜,銀錢帳目都要把細(xì),有什么辦不下來的,一定要回我知道。”范時捷、道爾吉和錢度忙都在椅中躬身答“是”。
尹繼善又將目光轉(zhuǎn)向張秋明,問道:“我臨行前交待的事辦了沒有?布置眼線,清理戶口,逐戶核查秦淮各樓,登記外來人口,各廟堂觀寺閑雜住宿香客,還有,給吳瞎子的信寄了沒有?劉統(tǒng)勛有沒有回信?”張秋明被問得有點局促不安,躲避著尹繼善的目光,旋即又定住了神,笑道:“吳瞎子的信沒寄。延清的回信到了,說吳瞎子來不了。鹽幫和漕幫不和,洪幫和青幫在安徽打群架,誤了糧船,要他去調(diào)和。所以派黃天霸來。咱們省如今也事多,外地進(jìn)來的,一是行商,二是打工的饑民,成群結(jié)伙各省都有派系,沒一天不滋事的,前日行宮門口打群架,捅倒了四五個。司里真有點捉襟一一”“我問的是我安排的事你辦了沒有。”尹繼善頓時臉上像掛了霜,“治安,是你的本分差使。”
“我已經(jīng)向巡捕廳安排了。”張秋明咽了口唾液,“我去了一趟鎮(zhèn)江,剛剛回來……”
“鎮(zhèn)江?”尹繼善冷冷說道,“鎮(zhèn)江有什么要緊公務(wù)?”
張秋明暗透了一口氣,說道:“傅六爺派人到鎮(zhèn)江來購給娘娘上萬壽禮物,在鎮(zhèn)江叫人拐騙了……”
“你昏憒!”
尹繼善氣得臉色鐵青,“咣”地將茶杯墩在幾上,厲聲道:“你誤了我的大事!你給我站起來!”
霎時間,空氣凝固了板結(jié)了,西花廳里一絲聲音也沒有,只聽廳外雨打荷葉聲一片山響。
-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(quán)貴劉華報君恩
- 乾隆皇帝
- 雍正皇帝
- 康熙大帝
- 第二十七章 世情澆漓新茶舊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
- 第二十六章 臺灣善后冤殺功臣 王爵加身意氣消融
- 第二十五章 海蘭察稱雄八卦山 福康安血戰(zhàn)諸羅城
- 第二十四章 畏禪讓權(quán)奸預(yù)籌謀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
- 第二十三章 掩貪行和珅理家務(wù) 官風(fēng)惡民變起臺灣
- 第二十二章 瑣小人奔走賣朋友 寂寞后病狂剪蒼發(fā)
- 第二十一章 驚流言福公謙和珅 秉政務(wù)颙琰善藏拙
- 第二十章 吳省欽欺友戲姍姍 ?蛋埠郎葜芄珡R
- 第十九章 虧空案阿桂遭斥責(zé) 襄陽道錢灃遇暗算
- 第十八章 十五王“學(xué)習(xí)”入軍機 乾隆帝政暇戲寒溫
- 第十七章 圍沙城掘地獲糧泉 困黑水清軍求援兵
- 第十六章 兆將軍進(jìn)兵黑水河 尊帝令馬踏踹回營
- 第十五章 天真武夫飲茶吹!∵厡Ⅱ(qū)馳道析敵情
- 第十四章 宮闈不修帝后反目 學(xué)士遭遣謫戍西域
- 第十三章 理宮務(wù)皇帝振乾綱 清君側(cè)敏中遭黜貶
- 第十二章 佞幸臣導(dǎo)游圓明園 聰察主防微紫禁城
- 七 亂宮闈太子淫母妃 宴仲秋康熙祭上蒼
- 六十二回 蘇舜卿含冤歸太虛 劉墨林暴怒斥禽獸
- 齊宿瘤女
- 景公病水夢與日斗晏子教占夢者以對第六
- 伯夷列傳第一
- 卷一百三十六
- 魯季敬姜
- 卷一百八十三
- 一百二十九回 戀舊情雍正幸引娣 慰小妾允祉違圣旨
- 魏芒慈母
- 卷二百一十三
- 列傳第八十九
- 第十七章 聰敏
- 十三 張五哥君前訴冤情 十三爺府邸賞親兵
- 隋書卷三十九 列傳第四
- 列傳第二百二十五宦者一
- 卷二十八
-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(quán)貴劉華報君恩
- 第六章 潞河驛奸宄逞淫戲 瞞真情巧舌釋新憾
- 列傳第一百七十七
- 六十一回 稱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見死對頭
- 景公逐得斬竹者囚之晏子諫第三
- 列傳第二百二十四外戚下
- 列傳第六宗室四
- 卷一百四十五
- 第三十一章 貴婦人慈心憫沉淪 帝乾隆雷雨理國政
- 列傳第二十 范泰王淮之王韶之荀伯子
- 景公問明王之教民何若晏子對以先行義第十八
- 列傳第一百七
- 列傳第二十
- 六十三回 鬧王府文士敢撒野 演陣法將軍忘形骸
- 卷七十
- 列傳第八
-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(quán)貴劉華報君恩
- 卷八
- 列傳第六十一
- 楚成鄭瞀
- 卷二十七 南中王門學(xué)案三
- 列傳第八十
- 第001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