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

　　紅日西沉，暮云四合。馬榮從衙庫里提取了三十兩足色紋銀，束袍裹幘，一番化裝，便急匆匆趕去圣明觀。

　　沈八已在圣明觀外的大香爐邊等候他了。老遠(yuǎn)見馬榮搖晃而來，便粗著嗓眼喊道：“雍大哥，等得小弟好不心焦。原來那出脫金釵的是一個(gè)云游僧人。我見他一手托著個(gè)瓦缽，另一手不住地敲打木魚，一件破裰，爬滿了虱子。真沒想到腰囊里還藏著若等值錢的勞什子……”

　　馬榮趕緊搖手，示意他小聲些。

　　沈八訕訕笑了一笑，繼續(xù)說道：“今夜他在鼓樓后的王六茶肆里等候你。——他說他獨(dú)個(gè)坐在一個(gè)隅角里。桌上兩個(gè)空茶盅套疊著，正對著茶壺嘴。你去后只須將兩個(gè)茶盅拆開平放了，各斟上一盅茶。然后問他是否可以同座吃茶。”

　　馬榮連聲稱謝，匆匆辭了沈八便向鼓樓一徑而去。

　　鼓樓是濮陽城里最高的建筑。馬榮看得清楚，沿腳下一條大街筆直朝東便是。穿過鼓樓的門洞，馬榮便見大紅柵欄對面一幢平房，門口掛著“王記茶肆”的布招兒。

　　馬榮掀開王六茶肆的珠簾，只聽得店堂里嗡嗡一片。幾乎每一張破舊的八仙桌上都坐滿了閑悠悠的茶客，桌上香霧裊裊，交頭接耳。地下滿是瓜皮果殼，腥臭一片。污黑的木板壁上居然還掛著幾幅名人丹青和字屏。馬榮眼尖，一抹兒掃過眾茶客，便見西壁隅角臨窗一副座頭果然坐著一個(gè)又矮又胖的野和尚，身上的袖裰滿是油污，腰間系著一個(gè)大木魚，項(xiàng)下掛著一圈佛珠。桌上兩只茶盅疊起著，正對著茶壺嘴。

　　馬榮心想果是此人，又覺十分疑惑，老爺不是明說那兇手是個(gè)身子輕捷，力量過人的漢子么？眼前卻是這么一個(gè)浮胖虛廓的夯和尚。唉，管他怎樣先上前去試探了再說。

　　馬榮上前走到那胖和尚面前，輕輕將套疊著的那個(gè)茶盅放下，又用茶壺給兩個(gè)茶盅都斟上了茶，問道：“師父，這空座頭可以坐么？”

　　胖和尚哈哈笑道：“善哉善哉，哪有不可坐之理？不知施主可帶來了法華真經(jīng)？”

　　馬榮會(huì)意，伸出左臂往那桌上一擱，笑道：“三十卷捆作一札，全在這袖里藏著哩。師父可帶了什么經(jīng)來？我三十卷經(jīng)換你一卷經(jīng)。”

　　胖和尚伸手去馬榮袖口一捏，果覺沉重，心中不覺大喜，乃笑道：“貧僧也有一經(jīng)，系如來佛祖親授，不落言筌，形同天書。正可與施主的換來參課。”說著從袍袖中抽出一簿冊遞與馬榮。

　　馬榮信手一翻，果然無字，心中不解：“無字天書，如何可讀？”

　　胖和尚道：“讀過十頁便知。

　　馬榮又將那簿冊翻到了第十頁，果然見一枚黃澄澄的金釵夾在紙頁縫間。金釵打制成飛燕之狀，十分精巧，與狄公給他看的那圖像一模一樣！

　　馬榮合上了薄冊，小心納入衣袖。

　　“師父的天書果然妙不可言。”一面去袖中將出那包銀子，恭敬遞給胖和尚。

　　胖和尚用小指尖挑破一角看了，趕緊納入袍袖，站起了身子。

　　“貧僧告辭了。”

　　馬榮點(diǎn)頭微笑，只顧呷啜桌上的茶。

　　胖和尚掀起珠簾出了王六茶肆。馬榮立即站起身來也跟著搶出了王六茶肆。

　　胖和尚繞過鼓樓大咧咧向北門搖擺而去。馬榮則隔了一段路，緊緊后面跟定。

　　突然他見胖和尚拐進(jìn)了城墻根的一條小巷。他馬上飛步上前，隱到小巷口往里窺視。胖和尚走到一幢房宅前，正待敲門。馬榮一個(gè)箭步上去，反擰了胖和尚的一條胳膊，一手掐緊了他的脖頸。

　　“賊禿，借一步說話。哼出一聲來，便送你的命！”

　　胖和尚大驚失色，又不敢出聲。被馬榮一條胳膊圈了脖子，拽到了鄰近一條小巷的陰暗處。

　　胖和尚求饒道：“好漢，饒小僧一條性命，我將銀子還與你。”

　　馬榮迅速從他袍袖中抽出那包銀子，納入自己的衣袖，輕聲叱道：“快說，這枚金釵從哪里來的？”

　　“是……是我在路邊撿到的，也許是哪位貴婦人不慎失落的。”

　　馬榮將胖和尚的頭顱往墻上狠狠撞了兩下。

　　“再不說實(shí)話，我此刻便宰了你！”說著從腰間掣出那一柄亮閃閃的匕首。

　　胖和尚一見匕首，嚇得面如土色，筋麻腿酥。喘著粗氣哀求道：“好漢饒命，我說實(shí)話。”

　　馬榮稍稍松了松手。

　　“小僧原是廟里逃出來的，只因無處存身活命，投奔到一個(gè)名叫王三的無賴手下。那王三是個(gè)殘忍寡情之人，小僧后悔不迭，每有逃脫之念。一日忽見王三的長袍縫間夾著一杖金釵。我乘他酒醉熟睡之機(jī)，偷了那金釵便逃了出來。我想發(fā)賣了，遠(yuǎn)走高飛。”

　　馬榮心中暗喜，果然這胖和尚不是殺人的真兇。卻不知王三是何等模樣的魔王。說不定正是王三殺的肖純玉，盜了那對金釵。

　　“今日姑且饒你一命，此刻便引我去找那王三。”

　　胖和尚心中發(fā)慌，哀求道：“好漢千萬別將我送去王三手上，他會(huì)打死我的。”

　　“休得羅唣！王三敢放肆，我先擺布了他！”

　　胖和尚無奈，只得乖乖引著馬榮去找王三。

　　胖和尚心中十五個(gè)吊桶打水，七上八下，正沒理會(huì)處，卻到了王三的宅子門首。胖和尚戰(zhàn)兢兢道：“王三就住在這宅院里。”

　　馬榮看得親切，上前便“冬冬”擂鼓一般敲起門來，宅院里一聲答應(yīng)，有人拔了門閂，閃出一盞燭火來。

　　馬榮見那人果然體軀魁偉，兇相畢露，心想必是王三無疑了。

　　“王掌柜，不知肯否將另一枚金釵賣與我。我已從這和尚手中買得了一枚。凡物總得要成對成雙才好哩。”

　　王三一對三角眼緊盯著胖和尚，幾欲放出火來。

　　“原來是這個(gè)孽種偷走了我的金釵！”

　　馬榮道：“這和尚兀自講理，我們買賣彼此無欺，如今不知王掌柜意下如何了。’”

　　王三狂笑起來，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大黃牙。

　　“先讓我撕揭了這禿驢的皮！”

　　他放下燭盞，卷了卷袖管剛待動(dòng)手，馬榮上前用身子一攔，又松手放了胖和尚，胖和尚象離弦的箭一樣，飛也似地逃去了。

　　“王掌柜，還是談?wù)勎覀兊馁I賣吧。與那禿驢能論出什么道理來！”

　　王三道：“我也正想將那對金釵發(fā)賣。只是那禿驢偷去了我一枚。——論理你得付我一對的錢，不知客官出何價(jià)錢？”

　　馬榮警惕地四下一望，只見新月如鉤，銀光瀉地，周圍并無人跡走動(dòng)。

　　“王掌柜不怕閑人撞見，多生枝節(jié)？”

　　王三道：“弟兄們都在三街六市勾當(dāng)哩，這里一向并無閑人。”

　　馬榮變了臉色道：“我是衙門里做公的，狄老爺要問你那對金釵的來歷。——實(shí)與你說了吧，可是你殺了肖屠夫的女兒？”

　　王三吃一大驚，辯道：“我從未見過什么肖屠夫，莫非屠夫自己殺了人，倒來圖賴我。衙門里的昏官尋不著犯人，拿我們小民百姓來頂缸。”

　　馬榮大怒，伸手便來擒拿王三。王三也非等閑之輩，使出全身解數(shù)，抵擋馬榮。論拳術(shù)武功，王三似也不亞于馬榮，然究竟是犯事之人心虛膽怯，漸漸亂了路數(shù)，慌了手腳。而馬榮則理正氣壯，愈斗愈勇，雖幾番處于逆勢，終反敗為勝。瞅著王三一個(gè)破綻，一腳飛去正中下顎，王三頓時(shí)口涌鮮血，吐出三四顆牙齒來，栽倒在地上不動(dòng)彈了。馬榮上前用一條繩索迅速將王三捆縛了，又去大街上叫來兩名值巡的兵士，將王三抬著押送去州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