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

　　午衙之后，狄公將洪參軍、陶甘、喬泰、馬榮四人叫到內(nèi)衙，開始將梁夫人與林藩之間世代怨仇細(xì)細(xì)交代一遍。

　　“大約五十年前，廣州城荔枝灣一條街上住著兩家富商。一家姓林，一家姓梁。兩家都買賣興隆，生意發(fā)達，他們的商船遠(yuǎn)馳爪哇、波斯、大食、大秦。梁家生有一男一女，男的名梁洪、女的名梁英。那梁英便嫁給林家的獨生子林藩。兩家自從做了親眷，更是相敬互助，和睦融洽。不久林老先生故世。臨死前，他囑咐兒子林藩要守住家業(yè)，奮發(fā)自強，并維持林、梁兩家的血緣情誼。

　　“林藩卻是個不務(wù)正業(yè)的浪蕩子弟。吃喝嫖賭，無一不嗜。生意又屢遭挫折，大虧血本，漸漸把個家業(yè)敗了。梁老先生年事已高，便將商號的業(yè)務(wù)全交給了兒子。那梁洪卻是個勤儉之人，勵精圖進，經(jīng)營有方。生意很有起色，事業(yè)反比梁老先生在時更興旺了。

　　“梁洪經(jīng)常拿出銀子幫助其妹婿林藩。有時又推薦給幾筆唾手可賺大錢的好生意。無奈林藩終不醒悟，梁洪給他的錢哪抵得他揮金如土。梁洪也漸覺力不從心。只恨鐵不成鋼。那梁英也常規(guī)勸丈夫改邪歸正，努力上進。誰知反惹得林藩發(fā)怒，罵她梁家人小覷了他林家人，全把梁洪兄妹一片拳拳好心當(dāng)成惡意，故常切切于齒，罵聲不絕。

　　“梁洪娶妻容氏，少年美貌。甫及五年，已生二男一女。那梁英卻是久久不孕，林藩為之又火上澆油，更生怨恨。林藩見容氏貌美不覺心動，便生了邪念。他深知容氏乃大戶人家日秀，不肯做出傷風(fēng)敗俗之事來，乃心中慢慢生出一計，歹毒十分，陰謀一舉霸占容氏并侵奪梁家產(chǎn)業(yè)家私。

　　“一日林藩打聽得梁洪要去番禹縣金市收賬，那賬目中還有廣州另外三家金市委托他順便辦理的數(shù)額。林藩便買通了兩名匪盜。在半路上的一林子里殺害了梁洪，搶去了全部金銀。

　　“于是林藩跑去梁家，告訴容氏，梁洪在半路上遇著剪徑的歹徒，搶去了金銀又負(fù)了傷，被人搶救下抬到了附近的一座古廟里，如今已無生命之虞。他說梁洪的意思是暫將他遭歹人搶劫之事遮瞞一陣，一俟他將廣州那三家金市的數(shù)額湊齊補償了，再偷偷回廣州處理自己的事，否則這事將大損其廣州商號的信譽和他在廣州的地位。林藩說梁洪要容氏當(dāng)夜趕去那古廟與他相見，商定一個妥善的法子湊足那筆補償?shù)臄?shù)額。

　　“容氏信以為真，便隨著林藩去了那古廟。進了古廟，林藩便露出禽獸的真面目。他一面告訴容氏梁洪的死訊，一面要求容氏改嫁于他。容氏羞憤交加，奮力反抗，林藩則恃力強奸了她。第二天一早，容氏咬破指尖，在絹帕上寫了一封血書，便懸梁自盡了。

　　“林藩心細(xì)，搜出了容氏身上的血書，血書上寫道：‘林藩賊子將我誘騙。此身已污，不能奉侍翁姑育養(yǎng)兒女，唯一死贖我清白。’林藩將絹帕上‘林藩賊子將我誘騙’八字一行撕去焚毀，余剩又塞入容氏的衣袖。便又匆匆趕來梁家。

　　“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已得知兒子死訊，正哭得死去活來，痛不欲生。原來梁洪的一個伙計從那林子里逃脫了性命，奔回家來報噩耗。林藩假惺惺地哭泣了一陣，又安慰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一通。便問容氏何在，要她速去林子里收尸。梁老夫人道：‘容氏一早沒了蹤影，恐有意外。’林藩乃嘆了口氣說道：‘小婿有一事，久藏心中，如今不敢不告。容氏有一奸夫，見住在城外一座古廟里。如今姻兄猝遇害，保不定她已去那古廟與奸夫商計后事了。’梁老先生一聽，忙又急匆匆趕到那古廟里，果見容氏尸體懸在梁上，從衣袖口飄出一角絹帕。梁老先生抽出一看，見是一封血書，讀罷大慟。——兒媳容氏果然與人有奸，如今悔恨，乃一死了事。梁老先生又悲痛又恥羞，當(dāng)夜回家服毒而死。

　　“梁老夫人——即如今來衙門告發(fā)林藩的梁夫人——卻是一個十分精細(xì)之人。她持家有方，性格堅韌，早年曾協(xié)力梁老先生撐起若大家業(yè)。她不信容氏會有如此污行，一面變折家業(yè)賠償了廣州那三家金市的錢銀數(shù)額，一面暗里派人去那古廟查訪。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說，容氏在古廟內(nèi)的供案上寫的絕命遺書，供案上一層灰土隱約留有‘林藩’兩字的痕跡。且香爐內(nèi)有絹帕焚燒后的余燼，與一般香灰不同。梁夫人便感此事來得蹊蹺，她疑心正是林藩奸污了容氏，并又毀謗她的聲譽，導(dǎo)致梁老先生自殺。

　　“梁夫人于是便去廣州都督府衙門擂鼓喊冤，出告林藩。奈何廣州都督府上下都得了林藩的賄金，且真有一個野頭陀出來承認(rèn)他與容氏有奸。——衙門駁回狀紙，不予受理。

　　“與此同時，林藩的妻子也失蹤了。林藩派人四處找尋，終不見影訊。人們紛紛猜測，必是林藩暗里殺了妻子，并毀去或藏過了尸身。他恨梁家的每一個人，梁英沒有為他林家生嗣，自然也在他忌恨之列。——以上這些是第一份狀卷的概略內(nèi)容，具款日期是二十年之前。”

　　狄公一口吸干了一盅濃茶，銳利的目光掃了一遍他的四位親隨，又繼續(xù)往下說。

　　“梁家于是只剩下梁夫人及她的兩個孫子和一個孫女了。變賣產(chǎn)業(yè)抵償了廣州那三家金市的賬銀，又接二連三治辦了幾次喪事后，梁家的產(chǎn)業(yè)十停去了九停。多虧了梁夫人的慘淡經(jīng)營，梁家的商號又死灰復(fù)燃，生意漸漸做大了。梁夫人一面監(jiān)督孫子們求學(xué)讀書，一面獨立支撐著梁家的門庭。

　　“這時林藩將搶奪來的不義之財組織了一個走私集團，牟取暴利。漸漸他走私行跡被官府注意。林藩又心生一計，一來可以轉(zhuǎn)移官府對他的注意，二來乘機最后摧毀梁家。

　　“他重金買通了港灣市舶司的一個官員，將若干箱禁運物品打了梁家商號的戳印，偷偷藏進了兩條行將出海的大帆船的底艙里。然后他又派人出首告梁夫人走私。官府聞報截船緝私，果然查獲那幾箱禁運物品。于是官府查封了梁記商號，籍沒了梁家的所有財產(chǎn)。梁家頓遭滅頂之災(zāi)，梁夫人從此一貧如洗。

　　“廣州住不下去，梁夫人只得領(lǐng)了孫子孫女到鄉(xiāng)下一個族弟的田莊中去避難。誰知半月之后又遭土匪洗劫，火光血影中只逃出梁夫人及她的長孫梁珂發(fā)——幼孫、孫女、管家及兩個家仆全數(shù)被土匪慘殺。——后來官府追查，只抓得了四個小土匪砍頭示眾。眾怒也稍稍平復(fù)。但梁夫人并未被嚇倒，她知道林藩既能買通官府又能買通土匪。她已整理出林藩犯下的九條人命案的全部狀詞，準(zhǔn)備一有機會，便投官告狀。

　　“兩年前，京師任命了一個廣州新都督，都督之下的別駕、長史、司馬等官員也一應(yīng)移人。林藩心怯，便帶了幾名貼身家奴及一群如花似玉的侍妾，偷偷乘船離開了廣州城。——廣州商號的一應(yīng)事務(wù)則委派一個管家照應(yīng)。梁夫人聞訊林藩逃離了廣州潛來濮陽隱居，便隨后也追來濮陽。——于是林、梁兩家的官司終于打到了濮陽州衙。

　　“梁夫人到濮陽衙門，只能告林藩綁劫了她的孫子梁珂發(fā)。——梁珂發(fā)一到濮陽，天天便去林藩宅邸周圍明查暗訪。當(dāng)他正掌握了林藩大量的犯罪證據(jù)時，卻突然失蹤了。梁夫人心中明白她的孫子可能已經(jīng)遇害，故她將林、梁兩家的幾十年夙怨全數(shù)傾倒了出來，目的是提醒我們留意到梁珂發(fā)的失蹤與林、梁兩家世仇有關(guān)聯(lián)，是林藩九條人命之后又犯下的一樁新的殺人罪行。然而一時找不到梁珂發(fā)失蹤與林藩有直接關(guān)聯(lián)的證據(jù)。——難怪乎馮相公不肯受理這個案子了。至于二十年之前的世仇，那應(yīng)是廣州都督的事。他焉可越俎代庖？

　　“我將林藩的行跡前前后后反復(fù)思量了一遍，我問自己為何林藩要選揀濮陽這樣一個小地方來作他的藏身之地，而不去京師大埠過紙醉金迷、放浪形骸的生活。聯(lián)想到他貪婪的本性，我疑心他在濮陽做的是套販私鹽的勾當(dāng)。陶甘說，他的宅邸選在水北門附近，那里一向荒僻冷落，正是他做犯法勾當(dāng)?shù)暮萌ヌ�。水北門下雖有鐵柵，但一包一包的鹽則可化整為零，傳送出鐵柵之外，逃避官府的關(guān)卡緝查，由運河運出濮陽。林藩在水北門外不是有一田莊么，水路貫通，只須水門兩邊兩條船互相接應(yīng)便成。陶甘見田莊外有貨棧有碼頭，更可證實他干的是什么勾當(dāng)。

　　“然而林藩大概已覺察到了官府正在追緝他的罪行，故已將家財，侍妾送回了原籍，濮陽只留下寥寥幾名家奴，他正在偷偷消滅一切走私的痕跡，最后悠然曳尾而去。——我擔(dān)心的是我們不能及時拿獲他走私的證據(jù)。”

　　洪參軍忍不住插上話來：“老爺，看來梁珂發(fā)早已查清了他的犯法行徑。我們不能設(shè)法找尋到梁珂發(fā)，再追出林藩的走私罪行么？說不定梁珂發(fā)正被林藩關(guān)押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哩。”

　　狄公搖了搖頭，鄭重地說道：“我思量這梁珂發(fā)早已不在人世間了！林藩性極殘忍，他豈會讓梁家一根苗裔獨留在世上？那天他竟對陶甘敢下毒手，早是馬榮及時趕到，要不然陶甘也同梁珂發(fā)一樣死于非命了。”

　　洪參軍沮喪地說：“梁珂發(fā)失蹤已兩年了，再要查清他遇害的蹤跡看來是無望了。”

　　狄公道：“確是如此。我此刻要嚇唬他一下，布下疑陣，弄得他草木皆兵，心神不安，暈頭轉(zhuǎn)向，疲于奔命。這樣他便會孤注一擲，鋌而走險，從而亂了陣法，露出破綻，最后被我們拿獲歸案。

　　“此刻我們先做這幾件事。洪亮，你去通報一聲林藩，說我明天要去他府上拜訪，不妨讓他知道官府已對他的行跡生疑，并明言告訴他暫且不要離開濮陽。然后再傳令要守城門的士卒，盤查每一個進出濮陽的廣州人，尤其監(jiān)伺水北門的船只往來。

　　“陶甘，你率一隊民工去清理林宅隔墻那一片廢墟，一面仔細(xì)監(jiān)視林宅的動靜。你還得去一次市舶司，要他們攔截林記商號的每一條貨船，緝查違禁物品。

　　“喬泰則帶上一二名士兵化了裝，去水北門外林藩田莊的運河邊上釣魚，留心觀察田莊的動靜，林家的奴仆倘是生了疑心，則更好，正可擾亂他的陣腳，弄得他提心吊膽，惶惶不可終日。”

　　洪參軍微笑道：“老爺三軍齊出，鳴鑼擊鼓，虛聲嚇人，并不放箭，更不亮出刀槍。那林藩見此情狀，必然慌了手腳，露出真形。貿(mào)貿(mào)然來迎戰(zhàn)，最終落入老爺圈套，束手就擒。”

　　狄公點頭道：“只怕林藩老謀深算不肯魯莽行事，金鱉不上鉤，空折了香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