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

  狄公與王、鮑、溫、凌四位大人下轎來,仔細看了那慘不忍睹的場面。彼此面面相覷,不免憂心忡忡。

  狄公道:“獄吏何在?”

  一位眉須皤白的老典獄戰(zhàn)兢兢上前叩見狄公。

  “老爺,卑職老朽昏瞀,力不從心,禁約不住那一群行兇肆暴的亂民——”

  狄公慈顏道:“這豈是你的過失?八名老弱兵丁如何抵擋得住義憤填膺的數萬百姓。你好生將這現場清理了,派人將僧人的尸身全數埋掉。”

  他轉臉對王文鈞道:“王大人,算來亦應是下官的疏忽。只因臨濮縣出了滋亂的山賊,故魯莽將鎮(zhèn)軍全數遣去剿匪,致有今日之不測。我須將此變故詳盡備文申呈,還望四位大人簽押執(zhí)證!”

  王文鈞道:“普慈寺僧一案,我們四人首尾躬親,耳目所歷。百姓逞暴,事出有因,淫僧斃命,實屬偶然。刺史大人有何過失?上峰但欲追究,我們四人可持理力辯。佐證鑿鑿,還望狄大人寬心理政,收拾殘局。”

  狄公恂恂道:“多謝四位大人一片厚意。——只因當今圣上好佛,緇衣勢眾,廟堂之下,江湖之上,正不知蓄養(yǎng)著多少不耕而食、不織而衣的僧尼。普慈寺案發(fā),且不說釋門腥臭,佛面無光,朝廷上還多有為這幫犯奸貪淫的僧人辯解的。再有那等炙手可熱的顯赫名僧更會在圣上面前撩撥是非。萬一上峰發(fā)罪下來,下官有口難分之時,還望四位大人仗義執(zhí)言,為下官及濮陽百姓爭辯一二。則狄某感謝不盡。——普慈寺寺產及浮財已列了清冊,籍沒入官。剩余那四十來名僧人也遣散舊農,令其自食其力,并娶妻養(yǎng)子,克盡人事。”

  嗣后,狄公又邀四位大人走馬去城內各處巡視一周,見通衢大街,市井閭閭,一派平和氣象,店肆買賣興隆,人群熙熙攘攘,笑容滿面,似不曾發(fā)生過什么驚天動地的暴亂之事。狄公乃放下心來,回到州衙門口與王、鮑、溫、凌四位大人—一拜謝辭別,于是獨個策馬回到府邸。

  狄府內已擺上豐盛的家宴。狄夫人及二夫人、三夫人早得洪參軍口信,乃大夢初醒,解了疑團,不由更敬重狄公了。黃杏、碧桃身穿華麗鮮艷的衣裙,腰系玉帶,足躡朱履,也被請上了宴席。

  狄公走進前廳,大家都跪拜行禮,很快便笑語飛聲,喧鬧成一片。狄夫人吩咐上菜,侍婢過來—一為太太們敬酒遞杯。今夜,黃杏、碧桃容貌鮮麗,光彩射人,端正坐了主人之席,只覺忸怩不安。狄公先敬了她倆三杯以表官府及他本人的謝忱。接著珍饈肴撰陸續(xù)上席,家宴席上盡歡極樂,不為細述。

  酒過三巡,狄公舉杯道:“此番破了普慈寺淫僧一案,黃杏、碧桃兩小姐立了大功。我已傳命衙里將官府籍沒的廟產浮財分出一份饋贈她倆,令其備辦豐厚嫁奩,擇良婚配,永脫風塵之苦,盡享人倫之樂。”

  黃杏、碧桃聞得此言,心中又驚又喜,趕忙下了座席,輕款款雙雙跪拜于狄公面前,致謝不迭?诜Q:“枯木再華,白骨再肉,此生永不忘狄老爺泰山般恩德。”言畢,眼淚奪眶而出,如斷了線的珠子紛紛墮下。

  狄公匆匆吃了點菜肴,心里惦記著衙里的事,便又好言叮囑了黃杏、碧桃一番,辭別了眷屬,坐了軟轎,又急急趕往州衙。——如今他可聚集力量專一應付最棘手的林藩、梁夫人一案了。

  狄公回到州衙,便將洪參軍及陶甘、喬泰、馬榮喚進書齋計議。

  林藩、梁夫人兩天里各各都不見有動靜,市舶司稽查過幾次林記商號的貨船,也從未搜出一件違禁物品。狄公耐心聽完他的親隨們的匯報,閉目凝神半晌,忽想起一事,說道:“昨夜我喬裝作賣卦算命的,曾去圣明觀察看了一番,也見著了那個乞丐團頭沈八。令我生疑的是圣明觀雖被官府查封了兩年,但我親耳聽得觀內有人走動和關門的聲音。沈八一伙都信作是鬼,是狐貍精,我覺得圣明觀內大有文章。普慈寺內隱伏著若大一窩犯奸的僧人,會不會圣明觀內也潛藏有密謀作惡的歹人。”

  馬榮道:“圣明觀若真有犯科作奸的歹人,輕而易舉,只須發(fā)兵丁四面合圍了,不愁拿獲不了。我只怕觀內真是陰世間的鬼魅在作祟,狐貍精現了形,恐怕老爺還是早一步抽身的好,免得日后進退兩難,脫遁不得。”

  狄公道:“昔時孔子先師對鬼神是存而不論,敬而遠之,我豈敢貿然斷言圣明觀內必無鬼魅作祟?但無論陰間陽世,人有至仁赤心在胸間,如白日照幽,烈火騰焰,奸惡不得逞,妖魅不得近。只要我們仗義執(zhí)正,為民除害,豈有更怕狐貍精作對頭的?”

  馬榮聽罷頻頻點頭,又道:“老爺倘若想去圣明觀內探虛實,只恐怕沈八一伙無賴礙人手腳。”

  洪參軍道:“這個不打緊,只須派巡官先去吆喝傳令,沈八一伙最忌畏官府,聞得巡官率兵丁查巡,豈敢不乖乖地遷移?”

  狄公喜道:“如此甚好。我們五人喬裝打扮作百姓模樣,偷偷出衙院角門。莫忘了帶上燈籠、蠟燭和撇火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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