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　　黃昏，細(xì)雨霏微，碧森森一帶松林子繚繞著一團(tuán)一團(tuán)黑云。半日都不曾見著個(gè)人影。黑云沉墜在樹梢頭，醞釀著大雨。狄公策馬在林間急匆匆穿行，時(shí)正夏日燠暑，全身衣袍早已濕了，臉面上汗珠雨珠流成一片，濃密的長胡須綴著水珠一閃一閃，亮晶晶的。馬蹄踐踢著枯籜敗葉，時(shí)而濺起一串串污泥漿水，散發(fā)出陣陣霉?fàn)�氣味。成群的蚊蚋圍上狄公人馬，嗡嗡咿咿，驅(qū)之不散。

　　（燠：讀‘玉’，籜：讀‘拓’——華生工作室注）

　　狄公自怨自艾半日，悔不聽客棧店主的指點(diǎn)，一路上只貪看風(fēng)景，竟迷失了道路。天黑之前倘趕不到清川鎮(zhèn)，只得在這林子里野宿了。想到此，心中叫苦不迭，嘆了口氣，抽手解開系在馬鞍座后的葫蘆，仰脖“咕咚咕咚”地飲了幾口。葫蘆里的茶水尚余微溫，喝在嘴里卻有一股陳腐之昧，狄公不禁皺起了眉頭。

　　猛地一陣橐橐蹄聲，前面林木間悠悠晃晃閃出一騎。騎者模樣與他仿佛，鞍座后也掛著個(gè)大葫蘆。系著根紅絲帶。寬大的黑衣袍里套著一個(gè)佝僂的身軀，胡須花白。待再細(xì)看，那坐騎卻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青驢，驢背上還架著兩桿長槍。狄公不由緊握住腰下佩著的雨龍寶劍的劍柄。

　�。ㄩ遥鹤x‘陀’，傴：讀‘于’——華生工作室注）

　　狄公策馬上前，拱手道：“丈人拜揖，在下這林子里走迷了道，面前這路可是通往清川鎮(zhèn)？”

　　那老人在驢背上慢慢張開眼來，好奇地望了望狄公馬鞍后的葫蘆，半晌乃笑道：“大夫順這路走去，可得要繞大彎了。老朽正無事，指引你一段吧。”

　　狄公自忖，那老大瞅著自己的葫蘆半日，必是將自己認(rèn)作走江湖的郎中了，趕忙道了聲謝，又笑道：“恕在下一唐突，思想來丈人亦是個(gè)大夫了。”

　�。ㄢ猓鹤x‘存’——華生工作室注）

　　老丈呵呵大笑：“老朽只是個(gè)云游四海的道人。”說著拍了拍驢背上的葫蘆，“這葫蘆是空的，怎比你那葫蘆埋藏了許多靈藥呵。老朽只是喜歡這葫蘆，故常佩帶在身邊，這里的人都喚老朽作葫蘆先生。呵呵，正是‘柱杖兩頭懸日月，葫蘆一個(gè)藏山川’。”

　　狄公唯唯。

　　葫蘆先生又道：“足下語言，不似江南人物，莫非也是云游到此。”

　　狄公首肯，只不言語。心想既然這老人是個(gè)塵俗外的道士，似也不必認(rèn)真與他披露自己的身份。

　　葫蘆先生又細(xì)細(xì)乜斜一眼狄公，嘴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。

　�。ㄘ浚鹤x‘滅’——華生工作室注）

　　兩騎一先一后走了十來丈路，葫蘆先生忽回頭道：“大夫，我們順路先去河邊走一遭，大清州里剛撈起一個(gè)人來，或許并未淹死哩。”

　　狄公答應(yīng)了，策馬跟上葫蘆先生。

　　不一刻，果然轉(zhuǎn)出了松林子。林子外一帶長堤，長堤外魚塘桑林籠罩著朦朧的晚靄。一望林木豐茂，川澤廣遠(yuǎn)，佳氣郁郁，風(fēng)景十分秀麗。他們沿著長堤走了一節(jié)路，便到了大清川的河岸。

　　岸邊的魚市早散了集，寬闊的碼頭上圍著一群神色慌張的百姓。一小隊(duì)軍健正在那里吆喝著驅(qū)趕人群，一匹高頭駿馬在岸邊巡走，馬上端坐著一位剽悍的校尉。

　　葫蘆先生小聲道：“官府已派人來，看來毋需你我操神了。大夫，既然到了這里，我們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熱鬧。”說著翻身下驢，從驢背抽出兩根拐杖支著身子，蹣跚步子擠進(jìn)了人群堆里。

　　狄公心中暗笑：“我還認(rèn)作是兩桿長槍哩，卻原來是個(gè)跛仙。”

　　圍觀的眾人似乎都認(rèn)得葫蘆先生，紛紛讓出一條道來。

　　“葫蘆先生，戴寧這后生前日還好端端的，一時(shí)三刻竟吃人害了。”有人低聲耳語葫蘆先生。

　　狄公在一株古柳邊系了馬，又將葫蘆先生撇下的青驢牽過一并系了，也擠到了人群中。

　　四名軍健正在用力將人群推搡，不使他們挨近尸身。狄公擠到跟前一看，不禁一陣寒噤。

　　死者顯然生前橫遭拷掠荼毒，百般摧殘。被烈火烤炙而糊爛的皮肉因浸水過久露出白骨，十分猙獰可怕。雙手已被剁下，與臂膊尚未斷絕，粘貼在血涔涔的衫袖內(nèi)。肚腹切開，五臟六腑歷歷可見，污濁的腸子墜流于肚胯下，臭穢不堪。一全兼行忤作的兵曹正圍著尸身認(rèn)真驗(yàn)查。

　　忽見一個(gè)精瘦干癟的經(jīng)紀(jì)人擠進(jìn)來大聲叫道：“那廝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：他偷了我的銀子，不得好死。”

　　兵曾從尸身肩下揣下一個(gè)粗藍(lán)布包袱，他鄙夷地瞅了那經(jīng)紀(jì)人一眼，卻把包袱遞呈給馬上的校尉。

　　狄公正疑惑地看著那經(jīng)紀(jì)人，葫蘆先生用胳膊肘掣了他一下、輕聲道：“那人是青鳥客店的魏掌柜，死者便是他店中的帳房，名喚戴寧。”

　　狄公見魏掌柜身旁還站著一個(gè)娉婷的女子，約十七八歲光景。雖穿扮粗陋，卻是水靈靈的十分秀氣。

　　校尉終于發(fā)命令了：“將尸身權(quán)且抬回軍寨，青鳥客店的魏成和兩個(gè)發(fā)現(xiàn)尸身的漁夫一并押去軍寨，等候勘問。”

　　兵官指示幾名軍健用擔(dān)架抬起戴寧的尸身，又押了魏成及兩名漁夫沿一條青石板大街向軍寨營盤走去。

　　人群散了，狄公去向那株柳樹解韁繩，一面一問一葫蘆先生：“死者是鎮(zhèn)市上的百姓，這案子如何解去軍營鞠審？”

　�。ň希鹤x‘居’——華生工作室注）

　　葫蘆先生道：“大夫有所未知，這大清川上有一幢著名的皇家行宮，喚作‘碧水宮’。故這里清川鎮(zhèn)上下一應(yīng)軍民政務(wù)、刑名官司都?xì)w駐守這里的御林營軍寨管攝，適才那騎高頭大馬的便是營盤里的軍司校尉。——罷，罷，大夫既已到了這清川鎮(zhèn)，那一條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，便是鎮(zhèn)上熱鬧的市鎮(zhèn)。那里有兩家大旅店，一家叫九霄客店，另一家便是出這命案的青鳥客店。大夫自顧去投宿，老朽這里告辭了。”說著用手拍了拍那青驢的大耳朵。青驢轉(zhuǎn)過身踅入了一條狹窄的小巷，瞬間便不見了影蹤。

　　“狄公牽著坐騎沿青石板大街慢慢行來。見街隅角處有一鐵匠鋪兼營馬店，狄公趕緊將馬牽入鋪內(nèi)，給鐵匠一把銅錢。要他檢刷一下馬蹄，好生喂點(diǎn)麩料，牽去后展拴了，翌日了早他再來領(lǐng)取。

　　狄公原打算路過這清川鎮(zhèn)，好好頤養(yǎng)兩日，釣釣魚，逛逛風(fēng)景名勝，不想暴露身份。誰知自見了戴寧的尸身，心中又久久平靜不下來。他很想知道軍寨里的那位軍司校尉如何審理這樁人命案。且走且思，不覺竟走入了一家茶肆。

　　茶肆里人聲鼎沸，茗煙繚繞，一桌一桌閑極無聊的茶客正在律津有味地議論著今天的驚人新聞。狄公揀了一副座頭一屁股坐下，茶博土殷勤上來侍應(yīng)，不一刻便端上了一盅新沏的香片。——茶客們談?wù)摯鲗幍脑�，片言碎語偶爾可聽著幾句，都不真切，大抵是說戴寧不會(huì)偷魏成的銀子，又說他死得太慘等等。狄公想到投宿的事尚未定妥，不敢久坐，胡亂呷啜了幾口茶水便趕緊出了茶肆，急急往市廛鬧熱處走去。

　　（廛：讀‘潺’——華生工作室注）

　　市廛在御林營軍寨的南頭，一路行來見車馬駢闐，人煙輳集，店肆如林，如那州府一般，十分的繁華。走過軍寨的轅門時(shí)，狄公忍不住好奇地抬頭細(xì)看了一眼高聳的堡樓，恰正與高高站在雉堞邊巡視的兵曹打一照面。——那兵曹便是頭里在碼頭上驗(yàn)尸的忤作。”

　�。�駢闐：聚集在一起；駢：讀便宜的‘便’，闐：讀‘田’；輳：讀‘湊’——華生工作室注）

　　狄公剛待要離開軍寨轅門，那兵曹卻已下來堡樓，迅步走到了狄公面前：“且慢，軍司鄒校尉要見先生一面，卑職在此恭候多時(shí)了。”

　　狄公吃一大驚，那兵官已伸過一條胳膊來將狄公拉到了堡樓的石梯下。見他輕輕吩咐了值番的營卒幾句，便指示狄公上樓。狄公不由自主地服從了，沒爬上三四級石階，只聽得背后“咣啷”一聲，那營卒已將堡樓的鐵門關(guān)合。又重重地掛上了一道胳膊般的大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