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

  二十日午后,州城荒僻的北門外突然車水馬龍,一片熙熙攘攘。聽說刺史老爺要在北門外的墳場上開棺驗尸,看熱鬧的百姓吃了午飯都擁出了北門,擠在一座已經(jīng)掘開的墓穴旁,有秩序地圍成了一個大圈子。

  墓穴旁搭著一個簡陋的席棚,棚里臨時搬來了案桌、凳子。棚外兩條長凳上擱著一口黑漆完好的棺木,外面粘著許多泥土。棺木前的雪地上鋪了厚厚的蘆席,郭掌柜正蹲在一個火爐旁使勁地扇火。

  狄公坐在棚里案桌后的一張靠椅上,喬泰、馬榮侍立兩邊。陶甘正圍著那口棺木細(xì)細(xì)地察看著。

  轎夫?qū)㈥悓氄涮У侥亲痪蜷_的墳?zāi)骨巴O拢榱宿I杠、掀開轎簾,讓陳寶珍下來。陳寶珍拄著竹杖步履艱難地走向席棚。當(dāng)她看到被掘開的墓穴,不由踉蹌了幾步,慌忙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面。

  狄公用驚堂木在那張破舊的案桌上狠狠一拍,那聲音在這寒冷的荒野里,聽起來尤其清脆響亮。

  “少間本衙就要對陸明的尸身開棺驗檢,此刻尸親陸陳氏已到案。本堂開棺驗尸倘若一無所獲,甘受律法制裁。”

  陳寶珍突然抬起頭來,淚流滿面,哀求道:“老爺是一州之主,百姓父母。恕我愚頑無知,屢次冒犯沖撞?蓱z我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孀婦,我不得不要保護(hù)自己的名節(jié),也要保護(hù)藍(lán)師父的聲譽(yù)。正由于如此,我已受到了老爺五十鞭的懲罰,想來這也可抵了小婦人之罪了。事到如今,正可完了,我懇求老爺千萬不要開棺,讓我那可憐的亡夫的靈魂得以超升。不然,我更死無葬身之地了,他日黃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見夫君。”說著雙膝一屈,跪倒在狄公面前,又連連磕了三個響頭。

  她給了狄公抽身退步的最后機(jī)會。

  狄公心中微微一驚,冷冷說道:“本衙決意開棺驗尸,倘若無獲,尸親可以據(jù)實告我。此刻莫要花言巧語,羅唣不休。本衙沒有十二分把握是決不會貿(mào)然下令開棺驗尸的。”

  狄公大聲對衙役命道:“開棺!”

  兩名衙役用鑿子撬進(jìn)棺蓋,用鐵錘猛敲了幾下,棺蓋軋軋作響,很快啟起了所有長釘。另兩名衙役上前幫助將棺蓋放在長凳邊。四人用手巾將嘴鼻遮得嚴(yán)實,一面伸手進(jìn)棺去將陸明的死尸搬了出來,放在地上的蘆席上。——四周看熱鬧的人群有的捂住了嘴鼻退后,有的則延頸向前張望。

  郭掌柜在尸體旁安放了兩個白瓷香爐,里面點燃了香。他用白紗巾將自己的嘴臉裹嚴(yán)實,換過一副白紗手套。衙役遞上熱水手巾,郭掌柜用手巾將尸體輕輕拭了,然后開始細(xì)細(xì)檢驗。周圍所有的人——當(dāng)事的狄公和陳寶珍,不當(dāng)事的看熱鬧百姓——都全神貫注看著郭掌柜熟練的動作。

  郭掌柜在尸體的后腦勺細(xì)細(xì)看了半日,搖了搖頭,又用銀棒撬開尸體的嘴,并仔細(xì)觀看了腐爛的皮肉下露出的白骨。

  狄公的臉變得灰白,他有一種不祥的預(yù)感。

  最后,郭掌柜站了起來,在熱水里洗凈了雙手,說道:“稟報老爺,陸明尸身并無一點施暴的痕跡,也非中毒身死,因而完全可斷定系死于疾病。”

  陳寶珍冷笑了幾聲,正待嘲諷狄公,看熱鬧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。

  “殺了這個狗官!他玷污了圣潔的墳?zāi)埂?rdquo;

  “撕下這狗官的官袍,包裹無辜受辱的尸身!”

  “將陸陳氏釋放了!”

  一片叫囂聲中,狄公穩(wěn)步走出席棚外,臉色嚴(yán)峻。他說:“我將信守自己的諾言。”

  他命四名衙役將陸明尸身重新裝入棺木,埋入墳?zāi),合了墓門。于是上轎回衙。陶甘留此料理一應(yīng)善后事宜。

  深夜,狄公及他的三名親隨都沒有去睡,圍坐在陰冷的衙舍里默默相對。火盆里的炭都燒成了白灰,誰都沒有留意到。案桌上的燭火閃爍不定,寬敞的衙舍籠罩著一種悲哀的氣氛。

  狄公終于開了口:“倘要從目下的絕境中救出我們自己,只除是意外發(fā)現(xiàn)新的證據(jù),并且就在這一兩天之內(nèi)。”

  突然一陣敲門聲,衙役進(jìn)來稟報說葉彬、葉泰兄弟叩見老爺。狄公十分驚訝,忙傳命葉氏兄弟進(jìn)衙舍說話。

  葉彬扶著葉泰慢慢走進(jìn)衙舍,狄公忙讓坐。葉泰的頭和雙手都纏著繃帶,他臉色發(fā)青,身子極是虛弱。

  葉彬道:“老爺,今天下午,四個農(nóng)夫?qū)⑷~泰從東門外抬回了家,三天前,一個農(nóng)夫看見他躺倒在雪地里,失去了知覺,后腦勺嚴(yán)重?fù)魝,便將他背回了家,悉心照料。今天早上他才恢?fù)了知覺,于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鋪子里。總算沒折了一條性命。”

  狄公迫不及待地問葉泰:“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
  葉泰哭喪著臉,聲音微弱地說道:“三天前的下午,我急匆匆正往家趕,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擊了一下后腦勺,只覺天旋地轉(zhuǎn),眼冒金星,跌倒在地,便不省人事了。”

  “葉泰,暗中害你的不是別人,正是朱達(dá)元!是你將于康和廖小姐幽會之事吐露給他的吧?”

  “老爺此話說到哪里去了?這于康、廖小姐暖昧之事,并非我透露于朱員外,恰恰是朱員外自己最先知道——他親眼見著他們兩人干的好事。但他卻從未告訴過別人。一日,我去朱員外家,在房門口忽聽見朱員外在房里大罵于康,說他狗膽包天竟敢白日里在他房中與廖小姐幽會。管家通報了我來拜訪,我走進(jìn)房里時,他卻十分平靜,于康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。他照樣有說有笑,似乎并沒有不快之事。”

  狄公撫掌笑道:“原來如此。但你卻利用偷聽來的秘密去訛于康的錢財。好在老天已懲處了你,以后切不可再走邪道,自甘墮落,更不許去那賭窟、妓館了!”

  葉泰沮喪地點了點頭,葉彬站起向狄公拜謝告辭。狄公送葉氏兄弟到衙舍門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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