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假寶劍
浦陽縣令狄公去鄰縣金華勾攝公事未還,縣務(wù)暫由喬泰、馬榮掌理。三日平安無事,最后一天傍晚——
衙里例行公事理畢,喬泰、馬榮又去翠羽閣飲酒解悶,消磨時光。
翠羽閣座落在西城一條小河邊的楊柳蔭里。此時日沉西山,彩霞滿天,輕風(fēng)徐來,波聲隱隱。兩個人大壺斟酒,大塊吃肉,正覺口滑腸舒,酣暢十分,忽聽窗下一陣鑼鼓響,來了一個江湖雜戲班,正在楊柳蔭下布局開場。
馬榮道:“原來是那幫走江湖的,來了好幾天了。白日在街頭賣藝,夜間去護(hù)國寺演劇。”
喬泰道:“馬榮弟說得是。那班頭姓鮑,人稱鮑十郎,倒是個正直之人。班子只有他婆娘王氏和他們的一男一女。他們是委托米市行首勞松甫來衙里登記的。聽說那鮑十郎舞劍十分出眾,正好觀賞,開個眼界。”
馬榮笑道:“我們就在這窗前看去,正無遮礙,又好喝酒。”
小河邊楊柳蔭里鋪展開了一張四方蘆席,周圍頓時密層層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。一個八九歲的男童在蘆席上翻了幾個騰空筋斗,又倒立繞場一圈。鮑十郎與王氏左右兩邊隅角站定,以為護(hù)場。一個年輕的女子則蹲在放道具的竹篋后,竹篋邊一個木制刀架,刀架上下擱著兩棲寒光閃閃的寶劍。他們四人清一色黑衣褲,腰間系著紅絲絳,頭上裹著紅角巾,十分精神抖擻。蘆席邊角一個衣衫襤樓的老人,雙膝夾緊著一面羊皮鼓,不停地按一定節(jié)拍敲打著。
馬榮嘆道:“可借看不清楚那姑娘的臉。嘿,勞掌柜與身邊的一個大漢爭吵起來了。”
喬泰低頭細(xì)看,勞掌柜果然正與一個蓬頭垢面的高大漢子扯纏不清,凡欲攘臂,嘴上還嘵嘵不休。
蘆席上男孩倒立繞場又走了一圈,腳掌上還托起著一個大酒壇。
“馬榮弟,那邋遢漢子我從未見過,想必是外州縣路過的。”
圍觀的人群一聲喝彩,男孩笑吟吟謝場。接著是疊羅漢,鮑十郎粗壯的身子支撐起王氏和他的兒子、女兒,慢慢走場一圈。那打鼓的老頭則拼命擊鼓。人群中又爆發(fā)出一陣熱烈鼓掌,銅錢如雨點(diǎn)一般擲向場中。那年輕姑娘笑盈盈手持一個木盒,一邊獻(xiàn)媚地向擲錢的看客致謝,一邊飛快地將灑落在蘆席上的散銅錢—一撿起,放入那木盒。
馬榮笑道:“那姑娘果然生得標(biāo)致,來,我也賞她幾文!”說著從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錢向窗下一聲吆喝,便懸空撒下。那女子聽得明白,一面接錢一面仰頭朝翠羽閣檻窗里的馬榮嫣然一笑。
鼓聲又起,鮑十郎拱拳上場,指令那男孩站在蘆席中央。一邊去竹筐邊那木架上取下一柄明晃晃的寶劍,舞了一通,突然閃電一般刺入那男孩的胸膛。鮮血頓時噴涌而出,鮑十郎笑吟吟將寶劍抽出,男孩“哇”一聲后仰倒地,人群中發(fā)出了恐怖的叫聲。
“這號老戲法看過十來遍了,無甚稀罕。那劍是假的,裝有機(jī)關(guān)。來,喝酒……”
窗下亂哄哄鬧成一片,蘆席四周圍得水泄不通,一個女子凄厲的哭喊,一聲比一聲高。
喬泰驚道:“不好!馬榮弟,快下樓閣去看看,哪里是戲法?弄假成真了!那男孩血流如注,躺在地上奄奄一息。”
兩人飛奔下翠羽閣,推開眾人,見王氏哭倒在地,那男孩躺在血泊之中,鼻翼一張一合,只有出的氣,沒有入的氣了。鮑十郎和那姑娘呆若木雞,茫然失措,站立一邊。鮑十郎的右手仍握著那柄濺滿了血污的寶劍。
馬榮劈手奪過那柄寶劍,吼道:“鮑十郎,因何殺了親生兒子。”
鮑十郎恍恍然醒來,茫然望著鐵青著臉的馬榮,聲音顫著答道:“我……拿錯劍了。”
“馬長官,這純屬失手誤傷,并非有意殺人。”人群中閃出勞松甫,氣急敗壞地說。
馬榮瞪了他一眼,沒有理會他。一面喊來當(dāng)坊里甲,將那男孩尸身運(yùn)去衙門驗(yàn)檢,一面喝令鮑十郎夫婦、鮑小姐并那老頭收卷起一應(yīng)道具刀器,先上翠羽閣聽候鞫問。
他待要再尋那與勞松甫爭吵的邋遢漢子時,卻早已不知去向了。
馬榮、喬泰押著鮑十郎、勞松甫一干人上了翠羽閣。馬榮讓鮑十郎、王氏、鮑小姐和打鼓老頭坐了一桌,又命酒保燙熱酒來為他們壓驚,先喚過勞松甫來問話。
“勞掌柜,適才你說鮑先生純是失手誤傷,有何憑據(jù)?”
勞松甫答言:“馬長官,鮑十郎是賣藝闖江湖的,這雜耍、戲法原是看家本領(lǐng)。”他從那老鼓手手中抓起那柄霜刃干凈的寶劍,又說:“這種劍的內(nèi)腔是中空的,里面灌滿了豬血。劍鋒雖有一尺長,卻裝有機(jī)關(guān),碰上硬物則縮滑進(jìn)中空的劍腔之內(nèi),看似刺入人的胸腹中。同時豬血受壓,噴涌出來,如同人血一般。劍抽回以后,劍鋒又彈伸出來,宛如真劍一般,鋒刃閃閃,令人膽寒。馬長官不妨親自試試。”
馬榮接過那柄寶劍,對著木凳用力刺去,劍鋒果然縮入劍腔,鮮血噴涌——王氏又一聲尖叫,幾乎暈厥過去,鮑十郎忙不迭將她扶定。馬榮偷眼看了看鮑小姐,見她愣愣坐在半邊,余悸未已,面色蒼白。
馬榮又抓過那柄血跡斑斑的真劍,雙手各掂了掂,果覺重量相仿佛。
“這兩棲劍太相似了,形制、重量幾乎沒有差異,哪能不出意外?”
勞松甫忙說:“這柄真的理應(yīng)放在木架下檔,而假的則放在上檔,這樣鮑十郎便不致拿錯。那男孩后仰倒地后,流過許多豬血,迅即又拿起真劍與鮑十郎對舞。”
鮑十郎此時乃大悟,嘶啞著嗓音吼道:“誰將兩柄劍偷換過了?!我清楚記得那柄假劍是放在木架上檔的。”
馬榮問:“鮑先生能確定無疑么?”
鮑十郎急了:“這戲法變過千百回了,從不曾拿錯過。偏偏今日……必是有人暗里偷換了兩柄劍。”
喬泰轉(zhuǎn)向勞松甫:“看那男孩倒立走圈時,站在你身旁與你爭吵的那無賴是誰?——我清楚看見你們兩人剛好站在放寶劍的刀架后面。”
勞松甫緊蹙眉頭道:“那是一個街頭乞丐,并不認(rèn)識。他伸手向我討錢,我不給。他便怒罵,故爾相爭,幾乎動起手來。”
喬泰又問眾人:“誰認(rèn)識那乞丐?他蓬頭垢面,衣袍骯臟不堪。”
鮑十郎、王氏及鮑小姐都搖著頭。老鼓手卻喘氣道:
“我認(rèn)識他,他叫吳大蟲,正是個潑皮無賴。每夜都來護(hù)國寺看我們演出,并不給錢。”
喬泰問:“你還看見有誰擠到那刀架或竹筐后面?”
老鼓手答道:“我只顧打鼓,眼睛望著場上,并不曾留意誰擠到刀架后面。再說,場上觀看的人很多,擠成一個圈,一時也沒看真切。”
喬泰只得令勞松甫將鮑十郎一干人帶回下處暫歇,并告訴他們縣令狄老爺今夜回衙,明日早衙必須全數(shù)來大堂聽審,不得有誤。
勞松甫引著鮑十郎四人辭了喬泰、馬榮,惶惶然下了翠羽閣,自回宿處不題。
這里馬榮悶氣未消,將桌上剩酒一口吸干,叫道:“好一條毒計,叫父親親手刺殺兒子。我們必須盡快查出那借刀殺人的兇犯。”
喬泰安慰道:“老爺今夜可回浦陽,我們快回去衙門看了驗(yàn)尸格目,等老爺回衙時一并詳稟案情本末。”
馬榮不快:“如此一來,老爺又要數(shù)責(zé)我們不動腦筋了。人命關(guān)天,豈可坐誤良機(jī)?喬泰哥,我倆何不此刻便動手勘查呢?”
喬泰拍手稱是,又說:“老爺每臨一案,總是從作案的動機(jī)和機(jī)會下手。顯然兇犯與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不會有深仇大恨,故可推測,兇犯必是十分忌恨鮑十郎。”
“喬泰哥這話極是。鮑十郎一行初來浦陽,嫌疑只能從最近幾日與他們班子有關(guān)聯(lián)的人物中尋覓。”
“鮑十郎在這里遇上了夙仇,亦未可知。”喬泰又道。
“倘若遇上夙仇,鮑十郎適間因何不說?他心中何嘗不明白。再說,八九歲的孩童雖不會有仇家,但倘使他看見或聽見了十分隱秘的陰私或不慎闖入不應(yīng)去的地方,也會誘致兇犯殺人滅口,以絕后患。”
喬泰心里佩服,不禁又問:“那么作案機(jī)會呢?吳大蟲和勞松甫都可能偷換兩柄寶劍。他們始終站立在那刀架和竹篋后面——他們倆有沒有殺人的動機(jī)呢?”
馬榮搔了搔腦殼,笑道:“吳大蟲是個乞丐無賴,會不會動了王氏和她女兒的歹念?或許被鮑十郎識破,故而含恨,施出這歹毒之計。”
喬泰點(diǎn)頭,又問:“那么勞松甫也是動了這個邪念么?”
“不,勞松甫是個古板守舊的迂腐之人,他熱心為鮑十郎班子張羅,只是心好江湖技藝而已。他要尋歡作樂,何不去花街柳巷勾當(dāng),偏偏迷戀這兩個走江湖的女子?”
喬泰道:“看來吳大蟲是主要嫌疑。對,我得設(shè)法尋到他,探他口風(fēng)。馬榮弟不妨去護(hù)國大戲臺看看,說不定還能摸到鮑十郎一家更多的底細(xì)。——想來這是老爺最想知道清楚的。”
馬榮爽快答應(yīng):“從那兩名女子口中探出些內(nèi)情,并非十分難事。倘若今夜他們還在護(hù)國寺開演,此去定非空走一遭。”
喬泰尋訪了幾家下三流的茶肆酒樓,才從一蔑匠那里探得吳大蟲的行蹤——他常去東城根的一家小酒肆走動。
喬泰趕到東城根那小酒肆?xí)r,天已漆黑。酒肆里點(diǎn)著一盞污黑的油燈,三個衣著襤樓的無賴正在一張破桌邊閑聊飲酒。喬泰登時認(rèn)出其中一個正是吳大蟲!
吳大蟲見進(jìn)來一個大漢,心中一喜,揮手示意旁邊兩個無賴上前尋釁,心想訛出幾文酒錢。喬泰笑道:“吳大哥,何必見外。我也是折了本錢的窮弟兄!近日來只是晦氣,連喝碗酒的銅錢都斷絕了。”
吳大蟲道:“你這廝原來認(rèn)識我?莫非也干的是沒本錢的勾當(dāng)。”
喬泰嘆了口氣道:“正被吳大哥猜著了。只道是饑不擇食,吳大哥可知道近日里有否發(fā)興頭的買賣。小弟狗急跳墻,顧不得許多危機(jī)了。”
吳大蟲沮喪道:“這幾日我也是連連晦氣,煮熟的鵪鶉都飛了!那一日我在林子邊剛打翻一個車夫,一車大米眼看就要到手,卻竄來一個小郎官,冒冒失失驚叫起來。我嚇得藏匿進(jìn)林子里。后面突然來了一幫人,趕著輛大輪車,待仔細(xì)看時原來是個江湖賣藝的班子。他們扶起了那車夫。兩下合并作一處轔轔而去!——白白折了我一車大米,好不氣悶。”
喬泰佯驚道:“昨日我見一個江湖班子在街頭賣藝,正有一個小郎官,八九歲模樣,翻筋斗好利索,倒立著可走場幾圈,莫非就是那個小精靈鬼?吳大哥還是小心回避為是,倘若被他認(rèn)出,豈不壞了大事?”
“賢弟不知,那小精靈鬼已認(rèn)出我來。那日在護(hù)國寺看他們演出,正打了照面,令我好不心怯。如今倒好了,那小精靈鬼竟無端死了,天下哪有這般靈驗(yàn)的報應(yīng)!”
喬泰心中思忖,果然是這條大蟲作下的惡孽!他口中說是報應(yīng),不正是他借刀殺人,布下的圈套?竟謊稱“無端死了”來哄騙于我。想到此,立刻沉下臉色,叱道:“吳大蟲,殺了人豈可沒報應(yīng)的?此刻便隨我去衙門走一遭!”
吳大蟲大驚失色:“賢弟這話怎講?去衙門作甚?”
喬泰道:“你心中真不明白?還來裝蒜?實(shí)與你說了吧,我正是衙門里做公的,專一訪拿犯科作奸的歹人。那小郎官正是被你施毒計害死的!”
吳大蟲不聽則罷,聽喬泰是衙里的公人,又是來訪拿他的,登時火起,口中唾罵一聲,掄起雙拳便向喬泰撲來。
喬泰早有防備,站穩(wěn)步子,運(yùn)氣作勢,迎向吳大蟲。
兩個一交手如咬斗作一處的蟋蟀,拼出全身招數(shù),打得難分難解。究竟喬泰藝高一著,一拳正中吳大蟲左臂,打脫了臼位。吳大蟲失聲呻吟,眉心又吃了一拳,只覺眼睛發(fā)黑,金星亂迸,雙腿站不穩(wěn),被喬泰順勢一腳,踢倒在地,腦袋撞在酒桌腿上,不動彈了。
喬泰命酒店伙計喚來當(dāng)坊里甲,用繩索將吳大蟲捆縛了,命團(tuán)丁抬著押去縣衙大牢收監(jiān)。——另兩名無賴早嚇得逃之夭夭,喬泰整了整衣衫乃樂滋滋信步跟隨向縣衙走去。
話分兩頭。且說馬榮回到縣衙,洗了個澡,換過一身干凈衣帽,便匆匆向護(hù)國寺趕去。
護(hù)國寺戲臺上果然沒有歇場。鮑十郎雖然不幸喪子,但已立下的契書,不敢怠慢。高高的戲臺上放著紅綠錦繡的桌椅,鮑十郎與王氏正穿著戲裝合作一臺戲。此時,王氏正應(yīng)著鼓板的節(jié)拍,揮著水袖唱著哀苦的曲詞。
馬榮臺上不見鮑小姐,心中一喜,趕緊鉆到后臺。——后臺與前臺之間用一條大竹席遮隔。
鮑小姐剛演完一幕,退入后臺,鳳冠霞帔,正坐在一張靠椅上休歇。她抬頭忽見馬榮闖來,心中不由一驚。
“馬長官?你來這里作甚?”
馬榮彬彬行了禮,輕聲道:“鮑小姐休要驚慌,為小姐之弟特來此地詢問你幾句話。”
鮑小姐雙手捂住臉,不由抽泣起來:“他不是我兄弟……”
“不是你兄弟?鮑小姐莫非過于悲哀,一時糊涂了?”
“不,不,我母親半年前才領(lǐng)回這個兒子。他不是我父親的,在外面寄養(yǎng)了八年。唉,這種日子,我再也忍不下去了。你知道我在扮演什么?扮演公主!金枝玉葉,千嬌百媚,父王視我為掌上明珠。好不滑稽可笑!可我過的是怎樣凄苦的日子……唉,我父親是個可憐蟲,他只得認(rèn)了這個兒子。”
馬榮點(diǎn)點(diǎn)頭:“今日之事,究竟是誰暗中做的手腳,莫非你父親在此地有宿仇。”
鮑小姐道:“那兩柄劍十分相似,未必有人換過,也許真是我父親自己不慎拿錯。”
“鮑先生不是斷定有人將劍換過了?言之鑿鑿,并不含糊。”
鮑小姐似乎不愿再談她兄弟遇害之事,低下了頭,不再作聲。
馬榮不好再問,便轉(zhuǎn)了話題:“鮑小姐適間說日子過得很凄苦,這話可當(dāng)真?莫非你父母虐待你。”
鮑小姐凄戚的臉容閃出一絲微微的紅暈:“謝天謝地,我就要跳出這個牢籠了。有位有錢的先生,愿娶我作妾,他已答應(yīng)給我父親一筆豐厚的彩禮。”
馬榮不以為然:“與人作妾這日子便好過嗎?”
“不,不,他的正房妻子已病入膏盲,大夫說活不過今年了。他說只等那女人咽了氣便將我扶正。”
“那先生是誰?”馬榮不由心生妒嫉。
鮑小姐略一猶豫,扭怩答道:“不瞞馬長官,我未來的丈夫便是勞松甫勞掌柜。他如今正在積攢錢銀,到那日一把拿出來體體面面娶我過去,還說婚禮要辦得風(fēng)光些。勞掌柜年歲雖大了些,但為人品行端正,古板守舊。老實(shí)說,我恨透了現(xiàn)時的一班紈侉少年,不知生計之艱,只會飲酒作樂,揮霍父母的錢銀。”
“鮑小姐是如何認(rèn)識勞掌柜的?”
“我們來浦陽的當(dāng)天,他便一眼相中了我。他好心為我們班子安排演戲場所及宿處,又親去衙門為我們登記……”
前臺爆發(fā)出一陣熱烈掌聲,鮑小姐收了話頭,道:“該我上場了,父王要為公主招駙馬了。”說著急忙站起,掀起布簾轉(zhuǎn)出前臺。
馬榮回到內(nèi)衙見了喬泰。喬泰將他生擒嫌疑犯吳大蟲的本末向馬榮講了一遍;馬榮也將他與鮑小姐的會面情形告訴了喬泰。他們猜測鮑小姐與勞松甫、吳大蟲兩人或許都有勾搭,以致兩人發(fā)生爭吵。但這與殺死她的兄弟又有何干?
喬泰引馬榮去后衙大牢鞫審吳大蟲。
喬泰示意典獄開了牢門,牢房里黑幽幽,又悶又潮。吳大蟲滿身是傷,被鐵鏈鎖了,鐵鏈的一頭拴在墻上。
喬泰厲聲道:“吳大蟲,委屈你來衙門大牢坐坐,只是為了鞫審一樁殺人案。一旦證實(shí)你確是無罪,便可釋放。如今我問你:如若你在林子里打倒了那車夫后真搶得一車大米,你將如何出脫?須知你沒有加入米市行會。”
“我認(rèn)識勞松甫,他有辦法。他是米市行會的行首。”吳大蟲不假思索地說。
馬榮急問:“你是如何認(rèn)識勞松甫的?”
“我們認(rèn)識多年了。當(dāng)時在鄰縣的一個大行院里,我與他曾形影不離。勞松甫在那里有個相好的,卻是個夜叉,還給他生了個兒子,在外面托人養(yǎng)了八年。”
馬榮恍有所悟,又問:“你又是如何認(rèn)識鮑小姐的呢?”
“我與鮑小姐一見傾心,第一天她在護(hù)國寺演戲,我們便認(rèn)識了。往來了三四次,兩個真如游魚得水一般。一日,我們正在護(hù)國寺的偏殿內(nèi)幽會,她那兄弟突然闖到,躲避不及。小郎官雖是八九歲,究竟懂事了,如此出乖露丑,鮑小姐非常不安。”
喬泰道:“今日黃昏時他們在翠羽閣下賣藝,我見你與勞松甫爭吵不休。當(dāng)時你兩個都站立在竹篋劍架邊上,你可看見有人動了那兩柄劍?
吳大蟲皺了皺眉頭,搖頭道:“我當(dāng)時正留意場上的藝技,又不忘溜眼看覷鮑小姐,偏偏勞松甫又與我羅唣不休,我推了他一把,他差點(diǎn)兒摔倒在那竹筐邊。記得當(dāng)時場上四周密密圍了一圈人,天知道誰動了那柄劍。”
“你呢?——那兩柄劍是你偷偷調(diào)換的嗎?”馬榮冷冷地說。
“你們兩個鳥公人,原來一個心意要將那罪往我頭上栽!我吳大蟲要么當(dāng)面吃人,從不會背地里做那等沒起眼的勾當(dāng)。我與那小郎官何怨何仇,要謀他的性命?”
喬泰遞了個眼色與馬榮,兩人默默出了牢門,背后只聽見吳大蟲將手中鐵鏈扯搖得鏗鏘作響。
喬泰、馬榮回到內(nèi)衙。馬榮乃攢眉道:“喬泰哥,看來那劍真不是吳大蟲調(diào)換的。”
喬泰嘿然,半晌乃道:“勞松甫原是個好色之徒,他在鄰縣與一個母夜叉又生了一個兒子,如今仗著他有錢又打起了鮑小姐的歹念。鮑十郎不是已經(jīng)答允將女兒與他作妾嗎?他又何苦設(shè)計害了鮑十郎兒子性命。不拘怎樣,我們還是將他關(guān)進(jìn)大牢為妥。老爺回衙,鞫審吳大蟲,也少不得要他執(zhí)證詞。”
“對!”馬榮道:“我們索興將鮑十郎、王氏、鮑小姐以及那個老鼓手一并拘押來衙門監(jiān)管。——老爺明日升堂,便可開審。與這案子有干系的人物俱在,我們亦好交代。”
于是喬泰命老書吏起草了一份詳盡的案卷文本,以便讓狄公過目。
狄公回到浦陽縣衙已近半夜了。一路車馬勞頓,風(fēng)塵仆仆,顯得倦容滿面。一見到喬泰、馬榮,便急忙問道:“這里出了什么事?值房議論紛紛,都道是衙里押了兩名殺人嫌疑,又傳出了四名證人。”
馬榮躊躇道:“老爺,正是如此。被殺的是個八九歲的小郎官,案情離奇,我們不敢擅斷,先扣押了當(dāng)事人質(zhì),只等老爺回來鞫審。這份案卷記錄了本末詳情,請老爺過目。”
狄公接過案卷坐在太師椅上開始細(xì)讀,馬榮、喬泰侍立一邊,焦急地注視著狄公的臉色,只盼望露出贊賞的笑容。
狄公兩道濃眉緊蹙了半晌,漸漸松馳,兩頰漾開了微微的紅暈,最后他將案卷往桌上一撂,笑逐顏開道:“古人說,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。我去金華才三日,你兩個不僅將縣衙庶務(wù)料理得如此井井有序,而且能將此奇曲折之案件抽出頭緒,并采取及時果敢行動,為最后勘破做了一應(yīng)必需事先準(zhǔn)備,真不愧跟隨了我這許多日子。日后我盡可放心讓你們獨(dú)立理刑了。”
馬榮、喬泰心中一塊大石落地,不由都咧嘴笑了,臉上泛出羞赧的紅暈,又覺舌頭打結(jié),說不出話來。
狄公繼續(xù)說道:“吳大蟲、勞松甫兩人正是此案的最大嫌疑,及時押下大牢監(jiān)守正是勘破本案的首要之舉。但是我們還須細(xì)細(xì)揣摩發(fā)案情由,盡可能多的考慮到意中意外的諸種情況。譬如說,鮑十郎或可能是真的失手拿錯劍了。因?yàn)槌鍪聲r已近天黑,他們夜里還得趕去護(hù)國寺演出,慌亂之中失手拿錯劍也不是不可能。鮑十郎久闖江湖,深通世故,一來害怕官府,二來亦想推卸干系,故謊稱是有人暗中換過了劍,正好蒙過官府追究。再看另一面,倘果真是暗中有人換劍,不僅勞松甫、吳大蟲,即便是鮑十郎本人也是一個可疑之人廣“鮑十郎?他怎可能殺那小孩?”馬榮大驚。
“那小孩顯然是鮑夫人王氏與勞松甫生的,這一點(diǎn)鮑十郎不會不知。在外寄養(yǎng)了八年,如今王氏公然領(lǐng)回,正說明她無所顧忌。鮑十郎雖不露喜怒,但他無動于衷是裝出來的,心中卻是妒火中燒。他舞劍前見勞松甫正在場圈外觀看,他立刻想到這是極好的機(jī)會。一劍刺殺那男孩,正好移罪責(zé)于勞松甫,一箭雙雕,陷勞松甫于不可救拔的泥淖之中。當(dāng)然勞松甫更有可能暗中換劍,鮑十郎一旦身陷囹圄或判了死罪,他不僅可乘機(jī)霸占鮑小姐,還可同王氏鴛夢重溫,又可省去一筆豐厚的聘禮。”
狄公稍稍停頓,略一沉思,又說:“我見鮑小姐為人亦有荒唐之處,自己既已答允與勞松甫為妾,卻又毫無顧忌地與吳大蟲廝混。再說,她大言不慚,揭出她母親的隱私。——只不知她是否知道勞松甫正是那男孩的生父。”
馬榮道:“我見鮑小姐詞情哀苦,想來是遭遇了許多不幸,她一意想逃出戲班這個樊籠,正說明心中有難言之苦衷。”
狄公道:“這類江湖的女戲子舞臺上忽而公主佳麗,金技玉葉,忽而瑤臺仙姬,洛女宓妃,忽而紅粉英雄,巾幗女俠。但臺下卻大多萍寄飄泊,運(yùn)命坎坷,飽受欺凌,生活愁苦。即便有些奇思異想,舉止不合禮法,也不必深究苛責(zé)。”
喬泰問:“老爺,那么吳大蟲呢?”
“當(dāng)然,他更知道舞劍的那一套秘密,要存心算計一下鮑十郎易如反掌。他與鮑小姐暗里幽會時不是曾被那小孩撞破過嗎?由此也種下忌恨的種子。好,我這就去盥洗一下,完了就親自鞫審這案子有關(guān)的幾個人物。如果順利勘出內(nèi)情,便當(dāng)堂斷結(jié)此案。”
寬敞的衙廳正堂燈火通明,幾十盞大油燈高高懸掛。正中一張大案桌,桌面上齊整放著簽筒、筆架、朱砂盒和驚堂木。案前左側(cè)跪定勞松甫,右側(cè)跪定吳大蟲,后一排跪著鮑十郎夫婦。鮑小姐和那老鼓手。八名衙役左右侍立,如兇神惡煞一般。
一聲銅鑼響,三通鼓畢,狄公掀開簾幕步入大堂。烏帽、玉帶齊整,水綠色官袍閃閃發(fā)亮。喬泰、馬榮左右跟隨,大堂內(nèi)頓時莊嚴(yán)肅穆,鴉雀無聲。
狄公銳利的目光朝堂下跪定的人一掃,見他們一個個神色倦怠,面容愁苦。吳大蟲、勞松甫又多一層畏懼,鮑氏一家則悲戚未已。
“鮑王氏!”狄公突然開了口。“死者不是鮑十郎的親生兒子吧?”
王氏一驚,叩頭如搗蒜,怯生生答道:“是的,老爺。”
“為何讓他在外寄養(yǎng)八年才接回?”
“因?yàn)?hellip;…不敢瞞老爺,他不是鮑家的骨血,為此一直不敢領(lǐng)回。孩子的生父答應(yīng)收養(yǎng),并說他的妻子已病入膏育,一旦殯天,便立即娶我續(xù)弦。——后來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是個品行不正的偽君子,便明言告訴他從此一刀兩斷。他逼我不成,便將已經(jīng)八歲的孩子扔回給了我。我向丈夫鮑十郎道明了原委,乞求他寬恕收留那孩子。我丈夫心地善良,并沒有深責(zé)于我,他認(rèn)了那男孩為兒子,又教他技藝、戲路,十分疼愛,如同親生的一般。”
“你告訴鮑十郎男孩的生父是誰了么?”
“不,沒有。”王氏窘迫道。“盡管那人陰狠刻薄,我不想損毀他的名譽(yù)。再說,鮑十郎也從不問我,我丈夫他肚量很寬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狄公長吁一聲,他心里已經(jīng)明白了是誰暗中調(diào)換了劍,也明白了為的是什么原因。——馬榮、喬泰一開始就猜到了殺人滅口,卻沒有進(jìn)一步深探已經(jīng)暴露出來的事實(shí)。此刻他必須趁熱打鐵,當(dāng)堂揭示真相,披露罪犯。
“勞松甫,你在浦陽道貌岸然,像個正人君子,暗地卻干著見不得人的勾當(dāng)。你在鄰縣的行止吳大蟲都—一如實(shí)說了,如今我問你一句話,你必須照實(shí)答來,不許含混支吾。鮑王氏當(dāng)年的情人是不是你?快說!”
勞松甫平靜答道:“是的,老爺。我請求老爺……”
堂下突然一聲尖厲的嘶叫,鮑小姐杏眼圓睜,氣急敗環(huán)沖到勞松甫前,“啪”地狠狠批了一巴掌,一面哭罵道:“我道是終身有托,卻原來是如此一個衣冠禽獸。當(dāng)年騙了我母親,如今又要來玷污于我。恨我有眼無珠,上當(dāng)受騙。正是怕我兄弟將我與吳大蟲的事張揚(yáng)出來,吃你恥笑,我才喪心病狂地偷換過了那兩柄劍,滅了他的口,一心一意巴望著做你的妾,過好日子。老天!我還活著干什么?我錯認(rèn)了你這么一個人面畜牲,犯下了傷天害理的罪孽……”
她發(fā)瘋一般揪住了勞松甫的衣領(lǐng),又哭又罵,氣喘咻咻。狄公點(diǎn)點(diǎn)頭,飛眼示意,兩名衙役迅步上前,押了鮑小姐退下堂去。鮑小姐一面掙扎,一面哭叫,聲音凄厲,撕人心肝。
鮑氏夫婦大夢初醒,兩人不禁抱頭大哭,幾欲昏倒在地。
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:“天亮后早衙,木堂將聽取鮑小姐的招供,具結(jié)此案,備文申詳上司。勞松甫、吳大蟲兩人雖不是案犯,但傷風(fēng)敗俗,行為茍且,禮法難容,判去鎮(zhèn)軍勞營服一年苦役,以脫惡習(xí),改邪歸正。”
四名衙役答應(yīng)上前,分押了勞松甫、吳大蟲退下堂去。
大堂上好一陣寂寥,只微微聽得鮑十郎夫婦抽抽噎噎的啜泣之聲。
狄公默默地看看堂下跪著的這一對可憐的夫婦——他們一天之內(nèi)失去了兒子和女兒,其中心中苦痛,可想而知。他好言寬慰了他們一番,最后道:“天很快便要亮了,黑夜、惡夢都已過去,你們應(yīng)該抬起頭,勇敢走向新的生活。”
鮑氏夫婦晃悠悠站起,拭干淚痕,拖著沉重的步履走下公堂。
天上烏云背后,正隱隱透出皎潔的月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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