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 蛇盤山諸神暗佑　鷹愁澗意馬收韁

卻說行者伏侍唐僧西進(jìn),行經(jīng)數(shù)日,正是那臘月寒天,朔風(fēng)凜凜,滑凍凌凌;去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,迭嶺層巒險(xiǎn)峻山。三藏在馬上,遙聞唿喇喇水聲聒耳,回頭叫:“悟空,是那里水響?”行者道:“我記得此處叫做蛇盤山鷹愁澗,想必是澗里水響�！闭f不了,馬到澗邊,三藏勒韁觀看。但見:涓涓寒脈穿云過,湛湛清波映日紅。聲搖夜雨聞?dòng)墓?彩發(fā)朝霞眩太空。千仞浪飛噴碎玉,一泓水響吼清風(fēng)。流歸萬頃煙波去,鷗鷺相忘沒釣逢。師徒兩個(gè)正然看處,只見那澗當(dāng)中響一聲,鉆出一條龍來,推波掀浪,攛出崖山,就搶長老�；诺脗�(gè)行者丟了行李,把師父抱下馬來,回頭便走。那條龍就趕不上,把他的白馬連鞍轡一口吞下肚去,依然伏水潛蹤。行者把師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,卻來牽馬挑擔(dān),止存得一擔(dān)行李,不見了馬匹。他將行李擔(dān)送到師父面前道:“師父,那孽龍也不見蹤影,只是驚走我的馬了�！比�藏道:“徒弟啊,卻怎生尋得馬著么?”行者道:“放心,放心,等我去看來。”

他打個(gè)唿哨,跳在空中�；鹧劢鹁�,用手搭涼篷,四下里觀看,更不見馬的蹤跡。按落云頭,報(bào)道:“師父,我們的馬斷乎是那龍吃了,四下里再看不見�！比�藏道:“徒弟呀,那廝能有多大口,卻將那匹大馬連鞍轡都吃了?想是驚張溜韁,走在那山凹之中。你再仔細(xì)看看。”行者道:“你也不知我的本事。我這雙眼,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兇。像那千里之內(nèi),蜻蜓兒展翅,我也看見,何期那匹大馬,我就不見!”三藏道:“既是他吃了,我如何前進(jìn)!可憐啊!這萬水千山,怎生走得!”說著話,淚如雨落。

行者見他哭將起來,他那里忍得住暴燥,發(fā)聲喊道:“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么!你坐著!坐著!等老孫去尋著那廝,教他還我馬匹便了!”三藏卻才扯住道:“徒弟啊,你那里去尋他?只怕他暗地里攛將出來,卻不又連我都害了?那時(shí)節(jié)人馬兩亡,怎生是好!”行者聞得這話,越加嗔怒,就叫喊如雷道:“你忒不濟(jì),不濟(jì)!又要馬騎,又不放我去,似這般看著行李,坐到老罷!”

哏哏的吆喝,正難息怒,只聽得空中有人言語,叫道:“孫大圣莫惱,唐御弟休哭。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?,特來暗中保取經(jīng)者�！蹦情L老聞言,慌忙禮拜。行者道:“你等是那幾個(gè),可報(bào)名來,我好點(diǎn)卯�！北娚竦�:“我等是六丁六甲、五方揭諦、四值功曹、一十八位護(hù)教伽藍(lán),各各輪流值日聽候�！毙姓叩�:“今日先從誰起?”眾揭諦道:“丁甲、功曹、伽藍(lán)輪次。我五方揭諦,惟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左右�！毙姓叩�:“既如此,不當(dāng)值者且退,留下六丁神將與日值功曹和眾揭諦保守著我?guī)煾浮５壤蠈O尋那澗中的孽龍,教他還我馬來�！北娚褡窳�。三藏才放下心,坐在石崖之上,吩咐:“行者仔細(xì)�！毙姓叩�:“只管寬心�！焙煤锿�,束一束綿布直裰,撩起虎皮裙子,?著金箍鐵棒,抖擻精神,徑臨澗壑,半云半霧的,在那水面上高叫道:“潑泥鰍,還我馬來!還我馬來!”

卻說那龍吃了三藏的白馬,伏在那澗底中間,潛靈養(yǎng)性。只聽得有人叫罵索馬,他按不住心中火發(fā),急縱身躍浪翻波,跳將上來道:“是那個(gè)敢在這里�？趥�吾?”行者見了他,大咤一聲:“休走!還我馬來!”輪著棍,劈頭就打。那條龍張牙舞爪來抓。他兩個(gè)在澗邊前這一場賭斗,果是驍雄。但見那:

龍舒利爪,猴舉金箍。那個(gè)須垂白玉線,這個(gè)眼幌赤金燈。那個(gè)須下明珠噴彩霧,這個(gè)手中鐵棒舞狂風(fēng)。那個(gè)是迷爺娘的業(yè)子,這個(gè)是欺天將的妖精。他兩個(gè)都因有難遭磨折,今要成功各顯能。來來往往,戰(zhàn)罷多時(shí),盤旋良久,那條龍力軟筋麻,不能抵?jǐn)?打一個(gè)轉(zhuǎn)身,又?jǐn)x于水內(nèi);深潛澗底,再不出頭。被猴王罵詈不絕,他也只推耳聾。

行者沒及奈何,只得回見三藏道:“師父,這個(gè)怪被老孫罵將出來,他與我賭斗多時(shí),怯戰(zhàn)而走,只躲在水中間,再不出來了�！比�藏道:“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馬?”行者道:“你看你說的話!不是他吃了,他還肯出來招聲,與老孫犯對?”三藏道:“你前日打虎時(shí),曾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,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?”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。見三藏?fù)尠琢怂�這一句,他就發(fā)起神威道:“不要說,不要說!等我與他再見個(gè)上下!”

這猴王拽開步,跳到澗邊,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,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清的水,攪得似那九曲黃河泛漲的波。那孽龍?jiān)谟谏顫局?坐臥不寧,心中思想道:“這才是福無雙降,禍不單行。我才脫了天條死難,不上一年,在此隨緣度日,又撞著這般個(gè)潑魔,他來害我!”你看他越思越惱,受不得屈氣,咬著牙,跳將出去,罵道:“你是那里來的潑魔,這等欺我!”行者道:“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,你只還了馬,我就饒你性命!”那龍道:“你的馬是我吞下肚去,如何吐得出來!不還你,便待怎的!”行者道:“不還馬時(shí)看棍!只打殺你,償了我馬的性命便罷!”他兩個(gè)又在那山崖下苦斗。斗不數(shù)合,小龍委實(shí)難搪,將身一幌,變作一條水蛇兒,鉆入草科中去了。

猴王拿著棍,趕上前來,撥草尋蛇,那里得些影響。急得他三尸神咋,七竅煙生,念了一聲“?”字咒語,即喚出當(dāng)坊土地、本處山神,一齊來跪下道:“山神、土地來見�！毙姓叩�:“伸過孤拐來,各打五棍見面,與老孫散散心!”二神叩頭哀告道:“望大圣方便,容小神訴告。”行者道:“你說甚么?”二神道:“大圣一向久困,小神不知幾時(shí)出來,所以不曾接得,萬望恕罪�！毙姓叩�:“既如此,我且不打你。我問你:鷹愁澗里,是那方來的怪龍?他怎么搶了我?guī)煾傅陌遵R吃了?”二神道:“大圣自來不曾有師父,原來是個(gè)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,如何得有甚么師父的馬來?”行者道:“你等是也不知。我只為那誑上的勾當(dāng),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。今蒙觀音菩薩勸善,著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,教我跟他做徒弟,往西天去拜佛求經(jīng)。因路過此處,失了我?guī)煾傅陌遵R�！倍�神道:“原來是如此。這澗中自來無邪,只是深陡寬闊,水光徹底澄清,鴉鵲不敢飛過;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,便認(rèn)做同群之鳥,往往身擲于水內(nèi):故名‘鷹愁陡澗\’。只是向年間,觀音菩薩因?yàn)閷ぴL取經(jīng)人去,救了一條玉龍,送他在此,教他等候那取經(jīng)人,不許為非作歹,他只是饑了時(shí),上岸來撲些鳥鵲吃,或是捉些獐鹿食用。不知他怎么無知,今日沖撞了大圣�！毙姓叩�:“先一次,他還與老孫侮手,盤旋了幾合;后一次,是老孫叫罵,他再不出。因此使了一個(gè)翻江攪海的法兒,攪混了他澗水,他就攛將上來,還要爭持。不知老孫的棍重,他遮架不住,就變做一條水蛇,鉆在草里。我趕來尋他,卻無蹤跡�！蓖恋氐�:“大圣不知。這條澗千萬個(gè)孔竅相通,故此這波瀾深遠(yuǎn)。想是此間也有一孔,他鉆將下去。也不須大圣發(fā)怒,在此找尋;要擒此物,只消請將觀世音來,自然伏了�！�

行者見說,喚山神、土地,同來見了三藏,具言前事。三藏道:“若要去請菩薩,幾時(shí)才得回來?我貧僧饑寒怎忍!”說不了,只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:“大圣,你不須動(dòng)身,小神去請菩薩來也�！毙姓叽笙�,道聲“有累,有累!快行,快行!”那揭諦急縱云頭,徑上南海。行者吩咐山神、土地守護(hù)師父,日值功曹去尋齋供,他又去澗邊巡繞不題。

卻說金頭揭諦,一駕云,早到了南海。按祥光,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,托那金甲諸天與木叉惠岸轉(zhuǎn)達(dá),得見菩薩。菩薩道:“汝來何干?”揭諦道:“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,急得孫大圣進(jìn)退兩難。及問本處土神,說是菩薩送在那里的孽龍吞了,那大圣著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龍,還他馬匹�！逼兴_聞言道:“這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。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,他父告他忤逆,天庭上犯了死罪,是我親見玉帝,討他下來,教他與唐僧做個(gè)腳力。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馬?這等說,等我去來�！蹦瞧兴_降蓮臺(tái),徑離仙洞,與揭諦駕著祥光,過了南海而來。有詩為證。詩曰:佛說蜜多三藏經(jīng),菩薩揚(yáng)善滿長城。摩訶妙語通天地,般若真言救鬼靈。致使金蟬重脫殼,故令玄奘再修行。只因路阻鷹愁澗,龍子歸真化馬形。

那菩薩與揭諦,不多時(shí),到了蛇盤山。卻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,低頭觀看。只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罵。菩薩著揭諦喚他來。那揭諦按落云頭,不經(jīng)由三藏,直至澗邊,對行者道:“菩薩來也�！毙姓呗劦�,急縱云跳到空中,對他大叫道:“你這個(gè)七佛之師,慈悲的教主,你怎么生方法兒害我!”菩薩道:“我把你這個(gè)大膽的馬流,村愚的赤尻!我倒再三盡意,度得個(gè)取經(jīng)人來,叮嚀教他救你性命,你怎么不來謝我活命之恩,反來與我嚷鬧?”行者道:“你弄得我好哩!你既放我出來,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;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,傷了我?guī)拙?教我來盡心竭力,伏侍唐僧便罷了;你怎么送他一頂花帽,哄我戴在頭上受苦?把這個(gè)箍子長在老孫頭上,又教他念一卷甚么‘緊箍兒咒\’,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,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,這不是你害我也?”菩薩笑道:“你這猴子!你不遵教令,不受正果,若不如此拘系你,你又誑上欺天,知甚好歹!再似從前撞出禍來,有誰收管?須是得這個(gè)魔頭,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!”

行者道:“這樁事,作做是我的魔頭罷;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龍,送在此處成精,教他吃了我?guī)煾傅鸟R匹?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,太不善也!”菩薩道:“那條龍,是我親奏玉帝,討他在此,專為求經(jīng)人做個(gè)腳力。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,怎歷得這萬水千山?怎到得那靈山佛地?須是得這個(gè)龍馬,方才去得�！毙姓叩�:“像他這般懼怕老孫,潛躲不出,如之奈何?”菩薩叫揭諦道:“你去澗邊叫一聲‘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,你出來,有南海菩薩在此�！�他就出來了�！蹦墙抑B果去澗邊叫了兩遍。那小龍翻波跳浪,跳出水來,變作一個(gè)人像,踏了云頭,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:“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,在此久等,更不聞取經(jīng)人的音信�！逼兴_指著行者道:“這不是取經(jīng)人的大徒弟?”小龍見了道:“菩薩,這是我的對頭。我昨日腹中饑餒,果然吃了他的馬匹。他倚著有些力量,將我斗得力怯而回;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。他更不曾提著一個(gè)‘取經(jīng)\’的字樣�！毙姓叩�:“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,我怎么就說?”小龍道:“我不曾問你是那里來的潑魔?你嚷道:‘管甚么那里不那里,只還我馬來!’何曾說出半個(gè)\‘唐’字!”菩薩道:“那猴頭,專倚自強(qiáng),那肯稱贊別人?今番前去,還有歸順的哩。若問時(shí),先提起‘取經(jīng)\’的字來,卻也不用勞心,自然拱伏。”

行者歡喜領(lǐng)教。菩薩上前,把那小龍的項(xiàng)下明珠摘了,將楊柳枝蘸出甘露,往他身上拂了一拂,吹口仙氣,喝聲叫“變!”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。又將言語吩咐道:“你須用心了還業(yè)障;功成后,超越凡龍,還你個(gè)金身正果�！蹦切↓埧阢曋鴻M骨,心心領(lǐng)諾。

菩薩教悟空領(lǐng)他去見三藏,“我回海上去也�！毙姓叱蹲∑兴_不放道:“我不去了,我不去了!西方路這等崎嶇,保這個(gè)凡僧,幾時(shí)得到?似這等多磨多折,老孫的性命也難全,如何成得甚么功果!我不去了,我不去了!”菩薩道:“你當(dāng)年未成人道,且肯盡心修悟;你今日脫了天災(zāi),怎么倒生懶惰?我門中以寂滅成真,須是要信心正果;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,我許你叫天天應(yīng),叫地地靈。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,我也親來救你。你過來,我再贈(zèng)你一般本事�！逼兴_將楊柳葉兒,摘下三個(gè),放在行者的腦后,喝聲“變!”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,教他:“若到那無濟(jì)無主的時(shí)節(jié),可以隨機(jī)應(yīng)變,救得你急苦之災(zāi)�！毙姓呗劻诉@許多好言,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。那菩薩香風(fēng)繞繞,彩霧飄飄,徑轉(zhuǎn)普陀而去。

這行者才按落云頭,揪著那龍馬的頂鬃,來見三藏道:“師父,馬有了也�！比�藏一見大喜道:“徒弟,這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?在何處尋著的?”行者道:“師父,你還做夢哩!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,把那澗里龍化作我們的白馬。其毛相同,只是少了鞍轡,著老孫揪將來也�！比�藏大驚道:“菩薩何在?待我去拜謝他�！毙姓叩�:“菩薩此時(shí)已到南海,不耐煩矣。”三藏就撮土焚香,望南禮拜。拜罷,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(jìn)。行者喝退了山神、土地,吩咐了揭諦、功曹,卻請師父上馬。三藏道:“那無鞍轡的馬,怎生騎得?且待尋船渡過澗去,再作區(qū)處。”行者道:“這個(gè)師父好不知時(shí)務(wù)!這個(gè)曠野山中,船從何來?這匹馬,他在此久住,必知水勢,就騎著他做個(gè)船兒過去罷�！比�藏?zé)o奈,只得依言,跨了?馬。行者挑著行囊。到了澗邊。

只見那上流頭,有一個(gè)漁翁,撐著一個(gè)枯木的筏子,順流而下。行者見了,用手招呼道:“那老漁,你來,你來。我是東土取經(jīng)去的。我?guī)煾傅酱穗y過,你來渡他一渡�！睗O翁聞言,即忙撐攏。行者請師父下了馬,扶持左右。三藏上了筏子,揪上馬匹,安了行李。那老漁撐開筏子,如風(fēng)似箭,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,上了西岸。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,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,送與老漁。老漁把筏子一篙撐開道:“不要錢,不要錢�！毕蛑辛髅烀烀Ｃ６�去。三藏甚不過意,只管合掌稱謝。行者道:“師父休致意了。你不認(rèn)得他?他是此澗里的水神。不曾來接得我老孫,老孫還要打他哩。只如今免打就夠了他的,怎敢要錢!”那師父也似信不信,只得又跨著?馬,隨著行者,徑投大路,奔西而去。這正是:廣大真如登彼岸,誠心了性上靈山。同師前進(jìn),不覺的紅日沉西,天光漸晚。但見:

淡云撩亂,山月昏蒙。滿天霜色生寒,四面風(fēng)聲透體。孤鳥去時(shí)蒼渚闊,落霞明處遠(yuǎn)山低。疏林千樹吼,空嶺獨(dú)猿啼。長途不見行人跡,萬里歸舟入夜時(shí)。三藏在馬上遙觀,忽見路旁一座莊院。三藏道:“悟空,前面人家,可以借宿,明早再行�！毙姓咛ь^看見道:“師父,不是人家莊院。”三藏道:“如何不是?”行者道:“人家莊院,卻沒飛魚穩(wěn)獸之脊,這斷是個(gè)廟宇庵院�！�

師徒們說著話,早已到了門首。三藏下了馬,只見那門上有三個(gè)大字,乃“里社祠”,遂入門里。那里邊有一個(gè)老者,頂掛著數(shù)珠兒,合掌來迎,叫聲“師父請坐�！比�藏慌忙答禮,上殿去參拜了圣像。那老者即呼童子獻(xiàn)茶。茶罷,三藏問老者道:“此廟何為‘里社\’?”老者道:“敝處乃西番哈?國界。這廟后有一莊人家,共發(fā)虔心,立此廟宇。里者,乃一鄉(xiāng)里地;社者,乃一社土神。每遇春耕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之日,各辦三牲花果,來此祭社,以保四時(shí)清吉,五谷豐登,六畜茂盛故也�！比�藏聞言,點(diǎn)頭夸贊:“正是‘離家三里遠(yuǎn),別是一鄉(xiāng)風(fēng)�！�我那里人家,更無此善�！崩险邊s問:“師父仙鄉(xiāng)是何處?”三藏道:“貧僧是東土大唐國,奉旨意,上西天拜佛求經(jīng)的。路過寶坊,天色將晚,特投圣祠,告宿一宵,天光即行。”那老者十分歡喜,道了幾聲“失迎”,又叫童子辦飯。三藏吃畢,謝了。

行者的眼乖,見他房檐下,有一條搭衣的繩子,走將去,一把扯斷,將馬腳系住。那老者笑道:“這馬是那里偷來的?”行者怒道:“你那老頭子,說話不知高低!我們是拜佛的圣僧,又會(huì)偷馬!”老兒笑道:“不是偷的,如何沒有鞍轡韁繩,卻來扯斷我曬衣的索子?”三藏陪禮道:“這個(gè)頑皮,只是性燥。你要拴馬,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,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?老先休怪,休怪。我這馬,實(shí)不瞞你說,不是偷的:昨日東來,至鷹愁陡澗,原有騎的一匹白馬,鞍轡俱全。不期那澗里有條孽龍,在彼成精,他把我的馬,連鞍轡一口吞之。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,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,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,毛俱同,馱我上西天拜佛。今此過澗,未經(jīng)一日,卻到了老先的圣祠,還不曾置得鞍轡哩�！蹦抢险叩�:“師父休怪,我老漢作笑耍子,誰知你高徒認(rèn)真。我小時(shí)也有幾個(gè)村錢,也好騎匹駿馬;只因累歲屯?,遭喪失火,到此沒了下梢,故充為廟祝,侍奉香火。幸虧這后莊施主家募化度日。我那里倒還有一副鞍轡,是我平日心愛之物,就是這等貧窮,也不曾舍得賣了。才聽老師父之言,菩薩尚且救護(hù),神龍教他化馬馱你,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(jì),明日將那鞍轡取來,愿送老師父,扣背前去,乞?yàn)樾�納�！比�藏聞言,稱謝不盡。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。齋罷,掌上燈,安了鋪,各各寢歇。

至次早,行者起來道:“師父,那廟祝老兒,昨晚許我們鞍轡,問他要,不要饒他�！闭f未了,只見那老兒,果擎著一副鞍轡,襯屜、韁籠之類,凡馬上一切用的,無不全備,放在廊下道:“師父,鞍轡奉上。”三藏見了,歡喜領(lǐng)受。教行者拿了,背上馬看,可相稱否。行者走上前,一件件的取起看了,果然是些好物。有詩為證。詩曰:雕鞍彩晃柬銀星,寶凳光飛金線明。襯屜幾層絨苫迭,牽韁三股紫絲繩。轡頭皮札團(tuán)花粲,云扇描金舞獸形。環(huán)嚼叩成磨煉鐵,兩垂蘸水結(jié)毛纓。行者心中暗喜,將鞍轡背在馬上,就似量著做的一般。三藏拜謝那老,那老慌忙攙起道:“惶恐,惶恐,何勞致謝?”那老者也不再留,請三藏上馬。那長老出得門來,攀鞍上馬。行者擔(dān)著行李。那老兒復(fù)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,卻是皮丁兒寸札的香藤柄子,虎筋絲穿結(jié)的梢兒,在路旁拱手奉上道:“圣僧,我還有一條挽手兒,一發(fā)送了你罷�！蹦侨�藏在馬上接了道:“多承布施!多承布施!”

正打問訊,卻早不見了那老兒。及回看那里社祠,是一片光地。只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:“圣僧,多簡慢你。我是落伽山山神,土地,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。汝等可努力西行,卻莫一時(shí)怠慢。”慌得個(gè)三藏滾鞍下馬,望空禮拜道:“弟子肉眼凡胎,不識(shí)尊神尊面,望乞恕罪。煩轉(zhuǎn)達(dá)菩薩,深蒙恩佑�！蹦憧此�只管朝天磕頭,也不計(jì)其數(shù)。路旁邊活活的笑倒個(gè)孫大圣,孜孜的喜壞個(gè)美猴王,上前來扯住唐僧道:“師父,你起來罷。他已去得遠(yuǎn)了,聽不見你禱祝,看不見你磕頭。只管拜怎的?”長老道:“徒弟呀,我這等磕頭,你也就不拜他一拜,且立在旁邊,只管哂笑,是何道理?”行者道:“你那里知道?像他這個(gè)藏頭露尾的,本該打他一頓;只為看菩薩面上,饒他打盡夠了,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?老孫自小兒做好漢,不曉得拜人,就是見了玉皇大帝、太上老君,我也只是唱個(gè)喏便罷了�！比�藏道:“不當(dāng)人子!莫說這空頭話!快起來,莫誤了走路�！蹦菐煾覆牌饋硎帐巴段鞫�去。

此去行有兩個(gè)月太平之路,相遇的都是些虜虜、回回,狼蟲虎豹。光陰迅速,又值早春時(shí)候。但見山林錦翠色,草木發(fā)青芽;梅英落盡,柳眼初開。師徒們行玩春光,又見太陽西墜。三藏勒馬遙觀,山凹里,有樓臺(tái)影影,殿閣沉沉。三藏道:“悟空,你看那里是甚么去處?”行者抬頭看了道:“不是殿宇,定是寺院。我們趕起些,那里借宿去�！比�藏欣然從之,放開龍馬,徑奔前來。

畢竟不知此去是甚么去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