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 見事危貞娃戳頸 聞聲迫淫婦投繯

　　大奶奶因心中有事，翻來覆去百不安睡，囗聽見開門聲響，連聲叫醒玉梅，看是何處響動(dòng)。玉梅點(diǎn)起銀燭，見春紅的房門半掩，因輕輕捱身而進(jìn)，卻全無聲息。走至床前，將帳子輕輕掀起，見春紅睡得正熟，因連問“大爺何在？”春紅只是不應(yīng)。玉梅道：“怎這樣好睡，可不睡死了么？”因用手去摘他的耳朵，冰得手指生疼，又到鼻間候那氣息，玉梅嚇得魂出。急急跑出門外，幾乎吃跌，氣喘不迭，因定一定性，回至大奶奶床前，道：“不好了！”大奶奶在床上道：“啥仔大驚小怪，嚇我一跳。”玉梅道：“春紅姐沒了！大爺又不在那里，門又掩上的。”大奶奶不信，道：“這話怎說，春紅方才好好的，怎就會(huì)死起來？”玉梅道：“奶奶不信，且請去看哩。”大奶奶慌忙披上衣服，穿著好裙褲，同玉梅到春紅房中。大奶奶一眼看見春紅，燭光映著，春風(fēng)滿面如煙籠芍藥，排紅兩頰似雨洗芙蓉，罵道：“好扯謊的猴子，敢是他待你差了，要咒死他么？這妮子也忒好睡，怎如死人一般。”玉梅道：“我敢哄著奶奶么？奶奶不信，且把他推一推，看看他可是活的還是死的，須不是玉梅扯謊。”大奶奶真?zhèn)�把春紅連連推搡，動(dòng)也不動(dòng)一動(dòng)，大奶奶哭道：“這真有些不妙。”因?qū)�單被揭去，�?zhí)燭周身細(xì)照，卻并無傷痕，只有兩股之中粘粘連連的陰精和著鮮血，明知脫陰而死，大哭道：“這狠心人下此毒手，把我這樣一個(gè)乖巧丫頭送到鬼門關(guān)外去了。”因叫玉梅快去尋大爺來，玉梅又去叫起小憐，提著燈籠，顧不得害怕，硬著頭皮前行。不多時(shí)，大姨、三姨、丫頭、婆娘俱已喚到，因春紅平日為人不惡，大家俱哭做一團(tuán)。

　　公子此時(shí)正在一重重開將出去，倏聽得隱隱哭聲，嚇得心頭霍霍不定，急急跑將進(jìn)來，正湊著玉梅趕來。鳳姨道：“大爺那里去來，怎在這黑暗中，好不怕人。我昨日原說的這計(jì)斷然用不得，果然爺怎下得甚般毒心，可惜好一個(gè)丫頭。”公子道：“甚么計(jì)，什么好丫頭，我卻不明白。”鳳姨道：“春紅已死在那里了。”公子道：“這話真的么？”一直趕到春紅房中，捧住了春紅的臉，見此光景，大哭道：“我害了你也，須不要怨著我，我好好超度你便了。”大奶奶因見鳳姨也到，扯扶公子坐了，道：“有啥仔哭頭，哭也是你，送掉他性命也是你。既要哭他，就不該送掉他性命。我不知你這心怎樣生法，又不知怎樣恨他，有如得罪你處，聽了那家狠婆娘的話，先將家里人開起刀來。還要哭他則甚，可知那使著暗計(jì)的人，還在那里扯開闊嘴迷迷的笑著你哩！人已死了，在這里放那馬后炮，可是遲了！”

　　公子忽然想起，因命丫鬟快去請聶靜進(jìn)來。不多時(shí)，聶靜已到，大奶奶等避去，公子告知緣故，道：“我?guī)熡薪饩戎�法否�?rdquo;聶靜近床前揭去單被，將中指抵人春紅陰戶中揆度深淺，又周身細(xì)看一遍，心胸肚腹俱摸一遍，道：“心胸俱已冰冷，已死多時(shí)，斷無生理矣。”公子無奈，亦不再問。聶靜道：“丹藥不過暫時(shí)適用，豈可以概之？就是呂祖，肉身交媾，亦是無益。”聶靜辭出，大奶奶叫進(jìn)總管，吩咐備辦喪事，道：“那棺木第一要好。”鳳姨道：“我家去買了罷。”大奶奶道：“你家怕沒有好材，是要另買的，其余都隨你去置備，該叫小廝做的，該叫丫頭婆娘做的，你就分頭去使喚，不然就在床匱里先拿出一封銀子二十吊錢，交給三奶奶，只消還我一篇帳罷了。”因想一切銀錢都是春紅掌管，如今死了交與何人？眼酸酸的只顧淌出淚來。公子觸動(dòng)心腸，重復(fù)悲淚，與大奶奶兩個(gè)又大哭了一場。大姨道：“還忘記兩件要緊事哩。帳子還沒有探掉，罩著他的魂兒，叫他逗到那里去呢？陰陽那里，不該去批一批尸，也教家里人好避忌。”三姨道：“這兩件真?zhèn)�是要緊的，還有那素色鞋子，尋一雙來，這雙大紅鞋是燒不得的。倒累他去跳火坑。”大奶奶揩著眼淚，道：“他生前專愛那紅鞋，沒做一雙雜色鞋子，如今拿啥仔燒給他呢？”玉梅道：“小憐那一雙醬色綢鞋，原是春姨做給他的。”小憐瞅著眼道：“你沒有元色緞的鞋兒，為啥仔不燒給他？”大奶奶道：“你這沒良心的，成年成月不知吃了他多少魚兒肉兒，這春紅就生定是早死的命，吃的那樣精細(xì)！爺打你的時(shí)節(jié)，也不知替你奪掉了許多鞭兒棍兒！你一雙鞋原是他的，就不肯借給他了！我叫玉梅做還你一雙罷。”小憐沒法，只得拿了那雙鞋來。于是大姨、三姨領(lǐng)著眾婦女們，一齊動(dòng)手。

　　鬧了半夜，天已大亮，念經(jīng)的和尚、批尸的陰陽，攏材的木匠、做孝衣的成衣，先先后后，忙活了半日。到后半日，又是漆匠、佶作、土工、腳夫來做活，講價(jià)錢。大姨、三姨說：“通著正房，晚上就該拿出去。”公子不肯，要到三朝。大奶奶道：“三朝也就是明日了，可憐他死得傷心，就是明日出去罷。”公子還要去叫描容的，鳳姨紫漲著面皮道：“佇上須使不得。”大姨、三姨也說道：“須礙著夫人面上，老爺還要斟酌。”公子只得罷了。因復(fù)走至材邊，揭開白紙，見春紅面色如生，兩頰兀自紅暈，如鮮花一般的嬌艷，只有兩眼睜開，不肯閉下。公子一手去揉他眼皮，一陣心酸，直暈過去�？薜乖诘亍４竽棠堂�叫丫鬟煎參湯，一面把白紙遮好，叫人將材蓋蓋了。見春紅眼不肯閉，自己也覺心酸，坐在地上，伴著公子悲泣。點(diǎn)燈以后，廚下送進(jìn)羹飯，公子與大奶奶各遞了一杯酒，又大哭了一場。三個(gè)姨娘，俱福四福，每人遞了一杯，陪著哭泣。三個(gè)姐兒哭奠已畢，外面五家子住房老婆俱要進(jìn)來磕頭，大奶奶謝了出去。李四嫂必要進(jìn)來哭拜，公子要想許他，大奶奶道：“他是鄰舍，如何使得？也沒人還他拜兒。”回了幾遍，才回掉了。家人小廝俱要進(jìn)去，大奶奶主意，單教小廝回拜，家人都回去了。正要化紙，大奶奶道：“忘記了貴哥兒哩。他日里總要跟著春紅，到夜里，除非爺在他房睡覺，才打發(fā)到我床上來，不知費(fèi)了他許多精神，不叫他來拜他幾拜？”玉梅連忙抱貴哥兒來拜了四拜，然后化紙。公子與大奶奶及眾人又哭了一場。公子要在材前守靈，是大奶奶不許，凄凄涼涼的坐到三更，吩咐翠環(huán)、大憐、玉琴、玉梅、小憐五人伴材，方與大奶奶領(lǐng)著貴哥兒上床去睡了。

　　到了明日，單是大奶奶家沒有上人送喪，也叫兩個(gè)丫鬟坐轎來送，其余大姨、三姨俱有兄弟侄兒，二姨只有父親單老，合著張老實(shí)們五家墻門外好些鄰舍，本府二三十家人小廝，以及道士、和尚、尼姑，共有八九十人送殯。大奶奶又派出許多丫鬟仆婦，共坐著十九乘轎子。公子主意叫多做估作，這喪儀也就富盛，單沒有銘旌、祭章、方相罷了，其余的幡蓋、紙作絡(luò)繹不絕，把一條大街都擠滿了，慌得合城紳衿懊悔沒去吊奠，問明是房里姐兒，方才罷了。起身時(shí)，公子與大奶奶又哭一場，落后泥水匠進(jìn)來修補(bǔ)側(cè)廂拆倒的墻壁，送喪的回來燒孝髻，各項(xiàng)人役來討賞錢，法師來鎮(zhèn)宅禳解，又鬧了半日。

　　到半夜里，公子忽然哭醒轉(zhuǎn)來，大奶奶埋冤道：“你怎這樣沒正經(jīng)，我因他替我手腳，又死得可憐，兩日苦苦的哭他，如今想將起來，你我偌大家事，只靠著我們兩個(gè)身子支撐，他不過是房里姐兒，這樣發(fā)送也不算虧待他了。死的要死，活的要活，就是自己的兒女也要丟開。將來多做幾日齋事，超薦他好處去罷了，以后再不要想他，倘若苦壞了身子豈不利害？”公子試著眼淚道：“不是我丟不開，方才夢見他穿著那新做的兩件衣服，還像生前一般看著我迷迷的笑，我醒轉(zhuǎn)來，想起他那兩件衣服穿得幾日就做了送終之物。你抬舉他，吩咐家中叫他春姨，可憐也沒聽見人叫著他，只前日玉梅口中叫一聲兒，已是死后的事。不由人不傷感起來。今提醒了我，以后也不想起他了。我也沒有對你說過，前日魏道士看我氣色，道我先見喜事，后見哀聲，如今都被說著了。”大奶奶道：“我正沒問你，往常道士來拜，你便請酒、送席送下處、送供給，有許多的周致，怎這魏道士來，你便這樣冷落他？不是春紅說的，那一日就像要攆他去的，酒也不叫他吃杯兒。也不知道你回拜過沒有？”公子呆了一呆道：“我心里又沒甚事，不知這幾日來常是失頭忘腦的？一個(gè)靳公子，日常和我相好，爺爺在京還靠他叔子許多照應(yīng)，前日先得蔭襲的信，悄悄通風(fēng)給我，也沒去拜謝他。直到報(bào)了，到他家去道喜，才謝了他。這魏道士也是那日才拜了他，我看斷生斷死，竟是個(gè)仙人模樣，怎前日聽他話，只覺心里懶懶的，也是春紅的命了，若是認(rèn)真去求著他，敢還有禳解的法兒。”大奶奶含糊道：“你也該睡片刻。”公子知是勞乏，把手摟著大奶奶的肩兒，也就睡去了。公子以后真?zhèn)�不去想念春紅，卻只是心緒不佳，懨懨悶悶的。過了四五日光景，大奶奶見他無聊，怕他生病，也便不去拘束，任他出外散心。公子也只是躲在房里，不往外去。

　　那一日午后無聊，正抽著一本《武帝外傳》在那床上待看不看的躺著，只聽得大奶奶在后房教玉梅歸除乘法，說道：“你若像得春紅這一手算法，我這銀錢帳簿就交給你，只要你肯用心。”這幾句話，把公子心事平空直提起來。因想璇姑的算法勝于春紅百般，璇姑的美貌真是我見猶憐。若弄上了手，夫人必然歡喜，也不必另立房頭，竟住在春紅房里，與夫人做了心腹。我與他便得時(shí)常歡聚，就幾年不出這房門，我已享盡閨房之樂了。因怪著鳳姨設(shè)策害了春紅，便不去與他商議，知道大奶奶怕他成病，便是假作孤凄，到晚來與大奶奶計(jì)較道：“自從夫人說了不要想念春紅，我便割斷情腸，只是在這房中，就像有他的一般，覺得精神恍惚，睡夢不寧。我想女廳半邊書房里，床帳俱全，夜間要同你去睡一個(gè)安穩(wěn)覺兒，養(yǎng)起精神，免使疾病纏身，悔之無及。”大奶奶道：“你既睹物傷情，可叫兩個(gè)小廝相伴，在書房中歇十日半月，待身子好些再進(jìn)房來，未為不可。我是何人，好同你在書房睡覺？被人知道，真要笑掉了大牙了！”公子道：“我自從春紅死后，色欲之事已經(jīng)灰心，只要和你睡在一處，覺得心里安貼。你到人靜之后，到我書房里去，大明進(jìn)來，料也沒人知覺。”大奶奶滿心歡喜，笑道：“你不要說這樣癡話，若要不知，除非莫為，休說別人，只房里的玉梅小憐，有個(gè)不知道的嗎？你且歇了三夜五夜，再進(jìn)房來同宿一宵，這還使得。”公子假作怏怏之狀，暗地通知張老實(shí)。是夜，就在書房歇了，等到人靜之后，悄地出來。正走廊下，只覺得一陣?yán)錃�，心上一寒，就像有索子往頭上套來，嚇得冷汗直淋。急忙跑轉(zhuǎn)，背后又有小腳聲氣廝趕著走，公子魂不附體，七跌八撞的奔進(jìn)書房里來。兩個(gè)小廝已經(jīng)吩咐過的，正來開門，忽見公子亂撞進(jìn)來，嚇了一跳。公子道：“快關(guān)了門！”小廝不敢問，關(guān)上了門，伏侍公子上床，自去睡覺。公子在床上呆了一會(huì)方才心定，細(xì)想起來，又沒有見些什么。要再出去，卻又害怕。胡思亂想一回，方才睡去。

　　次日，梳洗過了，與大奶奶同吃點(diǎn)心，想著夜間要去，又怕有鬼；不去，又怕獨(dú)睡。低低說道：“夫人，我今日原要在這房里睡了。”大奶奶笑道：“昨日剛在書房里睡得一夜，就養(yǎng)起多少精神來了？不要如此沒正經(jīng)，惹旁人笑話。”公子忽然想起，不覺失笑。大奶奶根問其故，公子隨口支吾道：“笑我像那吊乳頭的孩子，拿你當(dāng)乳母一般，離不得你那影兒。”大奶奶眉花眼笑的道：“不是我不留你，張揚(yáng)的一天火了，說你自在書房里睡，怎好剛睡這一夜兒。”公子道：“沒法的了，再挨一兩日進(jìn)來罷了。”

　　公子吃過早飯，到東邊去叫了張老實(shí)來，說道：“今晚是必來的了。”老實(shí)道：“老爺約過好幾回，只是不來，哄小的家中開了三四夜門，倘有小人進(jìn)來不是耍子。”公子道：“今晚是必來的。墻門里面有甚小人，失了東西都是我賠罷了。”老實(shí)便不敢言語，應(yīng)承而去。候到人靜以后，公子公然叫著兩個(gè)小廝，掌燈而去。走到老實(shí)門口，輕推，果然虛掩，吩咐小廝回去。公子閃進(jìn)門來，竟到璇姑房口用手去推那門，并沒門閂，卻有一張竹臺(tái)靠住，因用肩頭頂了一頂，那竹臺(tái)早已掀起，伸進(jìn)手去慢慢推開，斜掇過去，這門便隨手開了，卻已驚動(dòng)璇姑。璇姑自從七月十六日張媽叫了石氏過去，早已拚命而待，將一把皮刀藏在床頭，渾身衣褲用線縫住，專等公子來拚個(gè)死活。那知候了一夜，絕無消耗。隔了十余日，張媽又把石氏拉去，璇姑照前準(zhǔn)備，亦無動(dòng)靜，心里到狐疑起來。直至隔晚，老實(shí)又出門去，璇姑又空等了一夜，心便懈了。

　　這夜，石氏去陪張媽同睡，固是放心，不比從前側(cè)耳細(xì)聽。連璇姑也大意了，房里也不藏火；門上靠著竹臺(tái)，也不再加上椅子、水盆了，衣褲雖沒脫去，也沒有縫，竟是安心睡下了。畢竟心上有事，不敢落底，朦朧聽得些響動(dòng)，急急坐起。那時(shí)月已上弦，房子朝西，屋內(nèi)有月，看見一只手推那竹臺(tái)，忙趿上繡鞋，正在系裙，公子已推門而人，走近床邊。璇姑著急，摸出皮刀，向公子頭上直剁過來。公子忙舉手一架，刀已格落，暗想：“這事又講不來的了。”趕上一步，便扭璇姑。璇姑急將身來一閃，公子撲了一空。璇姑就要奪門而出，卻被公子一把扯住。璇姑危急，正欲撞墻，忽見竹臺(tái)上有一把剪子，一手搶起向自己喉間用力戳進(jìn)，登時(shí)倒地，滿頭鮮血。公子嚇得魂飛魄散，撒手奔逃，一時(shí)慌急，忘了路頭，也不記得是人靜以后了，只見一個(gè)丫鬟隱隱的在前行走，公子緊緊跟跑，相近鳳姨房前，忽然不見。

　　公子在月光之下，四顧無蹤，又吃大嚇，渾身毛發(fā)根根直豎起來，身子不搖自顫，竟抖倒在地，半晌動(dòng)撣不得。定了一會(huì)，正要敲開鳳姨房門，與他商議璇姑之事，忽然聽得房中似有交媾之聲，忙走上幾步，伏在門首，側(cè)耳細(xì)聽，卻是鳳姨嬌聲浪氣，喚肉呼肝，淫興猖狂，無所不至。公子心頭火起，用力一連幾腳將門踢落，大叫：“好淫婦，干得好事！”緣鳳姨先因大憐牽頭，搭識(shí)了聶元，趁著春紅死后公子絕足不至后邊，他兩個(gè)夜夜宣淫。此時(shí)正在興濃，忽聽公子喊叫踢門，那道士卻是慣家，上床時(shí)把衣褲、鞋襪、巾帕等物收放枕邊，一聽打門，抓了衣褲等物，趿著鞋兒，就要破窗而出。因公子已是踢落房門趕進(jìn)房來，便飛一腿將公子踢倒，奪開了路，跨出房門，聳身上屋，要向東邊下去，忽然一想，走轉(zhuǎn)西來，故意亂踹將去，踏碎了許多瓦片，踴身跳下，然后折過東來，輕輕的飛上圍墻，自進(jìn)丹房去了。

　　這鳳姨見事敗露，羞恥難當(dāng)，性命不保，情急短見，把一條鸞帶打成活扣，套在頸上，帶頭縛在床柱上邊，用力一掙，登時(shí)縊死。公子連遭驚嚇，又被這道士一腿踢中鼻梁，倒在地下，竟是昏暈了去。后面大姨、三姨兩個(gè)房戶與鳳姨只隔一層，聽得公子踢門喊叫，屋上雪片瓦聲，一面大喊有賊，一面起來，領(lǐng)著丫頭，點(diǎn)起燈燭，亂奔鳳姨房里。進(jìn)得房門，見公子暈倒在地，滿面流血，慌忙扶起，圍裹叫喚。不多一會(huì)，合家男女一齊趕至。大奶奶嚇得魂出，極聲喊叫，公子方才醒轉(zhuǎn)，亂顫著手兒，搶過一枝蠟臺(tái)，要尋鳳姨拷問。只見鳳姨已是撒手歸空，兩只眼睛、一條舌頭宕出在外，嚇得蠟臺(tái)跌落，仍復(fù)暈倒。大奶奶等忽見鳳姨吊死惡狀，公子又復(fù)暈倒，一齊發(fā)抖，手忙腳亂的掐人中、揭眉心，叫叫喊喊，鬧得公子醒來，再去解救鳳姨，已是渾身僵冷。

　　大奶奶吩咐將公子扶至后房醉翁椅上，一面去燒湯水，煎人參，灌救公子；一面去安放鳳姨。直到公子魂魄上身，神氣稍定，然后根問原由。公子把眾人都叫出去，瞞起璇姑之事，說道：“我正睡在書房，忽聽有人走動(dòng)，悄悄進(jìn)來察看，只聽見這房里有男人行奸，這淫婦嘴里百般呼喚。我一時(shí)火發(fā)，踢進(jìn)門來，誰知被奸夫一腿把我踢倒，脫逃而去。只是如今這淫婦的死尸如何發(fā)脫？”大奶奶道：“他是有父親的，私下埋葬不得。天已將明，須叫人去喚他老子來，說明緣故�；蚴枪傩荩�或是私休，再作道理。”公子因叫了一個(gè)心腹家人去了。大奶奶忽然失聲道：“不好！快著人趕去！”公子問是何故，大奶奶道：“方才失算，不該叫他報(bào)死的，只說急病將危，專等見面。這就沒有他慮了。”公子連連點(diǎn)頭，又叫一個(gè)家人飛趕去了。大奶奶問道：“你打進(jìn)房去，可見那奸夫是生人熟人？”公子道：“我趕進(jìn)房去就被他一腳踢倒，那知他是生人熟人？”大奶奶道：“他們正在行奸，你打進(jìn)門去，心慌逃遁，自有衣巾鞋襪等物失落房中，只消尋著，便知奸夫形跡了。”公子點(diǎn)頭，要出去尋，大奶奶一把扯住道：“你還勞碌得么？”大奶奶走出外房，細(xì)細(xì)查看，并無遺物，覆身進(jìn)來說道：“怎一件也沒遺落的？”公子道：“你看那房門好不堅(jiān)牢，我又正自沒有力氣，”說得那句，便直立起來，一頭說：“踢了兩三腳，才得踢開，可知收拾過了。”一頭已往外去。大奶奶著急趕著叫道：“啥仔要緊。鼻梁上雖有藥掩著，見不得風(fēng)！”

　　公子那里聽見，如飛跑出。叫人去叫張老實(shí)，還沒回家。在被窩里把李四嫂叫來，說知璇姑之事，把腰邊藏著的銀子拿出一封，令其幫同老實(shí)夫妻延醫(yī)調(diào)治，若有不測，急來報(bào)知，不可誤事。李四嫂道：“并沒聽見聲息，想不妨事。”滿口應(yīng)承去了。

　　公子連忙進(jìn)來，大奶奶道：“為啥急事，那樣喊你不應(yīng)，可不嚇壞了人？”公子扯著謊道：“我疑心隔壁道士，出去看他動(dòng)靜。”大奶奶道：“你也真?zhèn)�是孩子見識(shí)，果是他，不知跑到那里去了，就不跑去，已隔了大半夜，看啥仔動(dòng)靜？我也一猜就是，后來細(xì)細(xì)想過，若是道士，有個(gè)不跑往東邊，反走過西邊房上，把瓦踏的那樣聲響。”公子道：“他干了這事，還敢到東邊去么？”大奶奶道：“這更易明了。你方才過去，見那些道士可都在呢？”公子定著眼說道：“還未起來，不知可都在那里。”大奶奶忙叫人去看，說是起來久了，都在那里坐功，一個(gè)也不少。大奶奶說：“便不是他了。”忽地喊一聲道：“真是嚇昏了，現(xiàn)有大憐在哩，只拷問他，有個(gè)不知道的？外邊有人么？快叫大憐來。”只聽外房許多婦女都說道：“正是呀，怎么總不見大憐的影兒？”大奶奶道：“快到他房里去看，莫非嚇慌了，躲在那里？再不去奔了井了？急急的分頭尋去！”于是眾婦女紛紛出房，尋了好一會(huì)，一個(gè)個(gè)轉(zhuǎn)來，都說沒個(gè)影兒。大奶奶道：“這定是乘亂逃走了。如今二姨的老子來，可怎么好？捉奸捉雙，又沒一毫憑據(jù)，活口又跑掉了，只得要苦著銀子的了。”公子嘆口氣道：“就是大憐沒跑掉也不中用，我們這樣人家鬧出這等丑事，怎么見人？是前世的孽帳。只索要私和的了。”大奶奶道：“我們既打定主意要私和，該吩咐家人小廝，不許在外漏泄一字，只說是病死的才好。”公子道：“這是最要緊的。”慌忙囑咐家人不許泄漏。豈知這一早晨，已是傳得四鄰八舍都知道了。

　　約有早飯時(shí)候，一個(gè)家人跑得滿頭臭汗，說是單老爺來了。公子忙走出去，單老已哭將進(jìn)來，問女兒生甚急病。公子道：“已是沒了。”單老大哭，進(jìn)房揭?guī)ひ豢�，便見鳳姨口眼異樣，掀起被來又見頸上帶痕，連忙掛起帳子周身細(xì)看。公子想著璇姑之事，不知生死，呆呆的坐在床邊。家人仆婦見公子并不做聲，又知鳳姨身上無傷，也便任他摸看。那單老本是仵作出身，因鳳姨嫁來詐了一大筆錢財(cái)，又常得些律貼，就開了一個(gè)棺材店兒，成個(gè)買賣，不當(dāng)這役了。卻畢竟是雙老眼，他把鳳姨驗(yàn)看明白，見滿身都是血陰，并無傷痕，只有頸上帶痕，又是活扣自縊，下邊陽精粘膩，淫水淋漓，的是因奸敗露。街坊口碑果然不錯(cuò)。心里打算這是鬧不出的事，只好生發(fā)他幾個(gè)錢的了。悄悄把袖里絹頭塞進(jìn)女兒陰戶，里外揩抹干凈，藏入袖中，立起身來，一頭走一頭哭道：“可憐我這苦命女兒，大爺也忒下得這般毒手，打得他遍體鱗傷，我好傷心也！”公子勃然大怒道：“好沒良心，我罵也沒罵一句，何曾打他一下；怎么是這等胡說！”

　　單老也不答應(yīng)，大哭而出。公子便趕上去，大奶奶連聲喊轉(zhuǎn)，飛奔出房道：“你要急殺我了！”一面叫家人小廝去留住單老，一手把公子扯進(jìn)房來，埋冤道：“他是個(gè)尸親，你怎還忒著兩眼與他生氣？”公子道：“他本是可惡，怎說遍體鱗傷？”大奶奶道：“這真是前世孽帳，我聽他胡說也是生氣，他一動(dòng)身就去看他死尸，果然遍體傷痕，如何是好？”公子不信，急至床邊看視，真?zhèn)�紅斑塊紫，散滿一身，目定口呆，做聲不得。只見幾個(gè)家人進(jìn)來道：“單老爺在錢二嫂家里坐著嚎哭，說要告狀，已托錢二嫂留住他了。”大奶奶道：“錢二嫂原是他親戚，快去叮囑他，務(wù)必留住。”一面吩咐管門，不許放單老爺出去，因向公子說道：“這事若經(jīng)起官來，竟是真命真?zhèn)�，幸喜單老尚在墻門里面，如今叫那個(gè)去打合呢？”公子道：“我去與他當(dāng)面說罷。”大奶奶道：“這是一定決撒的了，看你方才那口聲，不如叫管帳的去罷。”因叫管帳家人來叮囑，只要不經(jīng)官，拼得多費(fèi)幾兩銀子。管帳道：“老爺夫人也要定個(gè)數(shù)目，小的好去說。”公子豎起一指說：“只不過這數(shù)罷了。”管帳搖著頭，公子再要開口，被大奶奶攔住道：“老爺合我都是沒有經(jīng)過這事的，你估量著要多少銀子？”管帳道：“若沒有傷痕便好說話，單老爺又是刁滑小人，估去二百以外才打的他倒。”公子驚喜非常，大奶奶也是喜歡，說道：“就是再多些也罷，只要做得于凈。”管帳答應(yīng)去了。

　　大奶奶與公子俱不放心，叫丫鬟小廝一替一替去打聽。一會(huì)子傳進(jìn)來說，單老爺發(fā)起急來，要跑出去哩！慌得公子登時(shí)失色，大奶奶著急不過。一會(huì)子傳說，被錢二嫂拖住了，公子與大奶奶都感激錢嫂幫襯。又一會(huì)傳進(jìn)來說，許到二百兩了，單老爺只是不依。公子跌足道：“便多許些罷了，銀子是啥仔奇貨。”大奶奶道：“也要慢慢添的，難道一口就許他一千五百罷？”一會(huì)又趕進(jìn)來說：“許到二百四十兩了，單老爺定要五百，講不通又要走哩！”公子直立起來便要出房，大奶奶忙扯住問故，公子道：“他只要五百銀子，一口許了他就完了一件事了，怎這樣不在行！”大奶奶道：“他不要銀子就難了，如今不過爭論多少，就沒甚事。你跑去一口許了他，他敢到有變頭。”公子方才住了。停會(huì)，管帳的進(jìn)來回話道：“真正是當(dāng)過衙門的人，好不費(fèi)力，直說到三九之?dāng)?shù)，連棺材共三百二十兩。他家那有伍拾兩的材，小人怕別生支節(jié)，只得允他。請老爺出去親許了一句，就一面盛殮了。”公子大喜，問大奶奶要銀，管帳道：“如今給了他，怕他變卦。小人同他到解鋪里發(fā)一銀票與他，俟出殯，過給他銀子，才是一了百了。”大奶奶也大喜道：“你做得真是老到，事后要重重賞你。”管帳道：“小人不敢討賞，那錢二嫂卻先要謝謝他，一來費(fèi)他唇舌，極力幫襯，二來完了他心念，就不打破我們的事了。”大奶奶極口“該謝”，忙取十兩一封銀子交與管帳。公子同著出去，與單老照了面，許定了。然后進(jìn)來，走到張老實(shí)門首，只聽得里面一片哭聲，公子吃這一驚，魂飛魄散，暗忖：這才是真正人命哩！慌忙跑進(jìn)廳門，只見外面的人雪片打?qū)⑵饋�，沸反盈天，喊聲不絕，公子險(xiǎn)些兒被一根棍子劈頭打著，嚇得帶跌帶撞奔進(jìn)大奶奶房中，躺在床上，人事不知，昏暈去了。正是：

　　青草根絆起墳中泥鬼，黑風(fēng)陣吹落天半罡神。

　　總評：

　　大奶奶埋怨公子將家里人開刀，此必至之事。學(xué)采戰(zhàn)者，幸則傷人殺人；不幸則自傷自殺，無兩全者。聶靜、無云就是呂祖肉身，交媾也是無益，然則神仙有何異于人乎？喚醒愚人不少！

　　大姨三姨許多婆語最入俗情。小蓮不肯借鞋，此更如何落想？大奶奶因此轉(zhuǎn)決。春紅早死，宛轉(zhuǎn)關(guān)生，尤為靈妙。

　　寫公子、大奶奶連哭無休幾無了，而公子半夜哭醒，忽以大奶奶之埋怨陡然截住，情為至情，文為至文，惟有此臨崖勒馬之法，方可為奔放馳驟之文。

　　合家哭拜發(fā)送之熱鬧，寫得如花如火。公于并欲描容伴靈，寫春紅之寵已極。孰知并非專寫春紅，實(shí)為后文單姨立喪。手揮目送，透體空靈，參看下回始盡其妙。

　　放筆寫春紅死喪諸事發(fā)，致將璇姑隔斷，此固無可奈何，嘗為代擬鉤轉(zhuǎn)之法，非呆即直，無一好勢，然后讀大奶奶教玉梅算法一段，不覺拍案叫絕，天下錦繡才子試以別法換之，有空靈知是者，即以予為阿私也可。

　　廊下一陣?yán)錃�，即以為春紅作祟亦可，日后絕口不提，尤見高雅。即此跌宕生姿、起落盡致，已擅勝場，而空青一點(diǎn)使人自會(huì)，更不必畫蛇添足也。

　　春紅領(lǐng)路捉奸，亦屬牛鬼蛇神之事爾，古來類此者極多。怨鬼報(bào)冤乃寫正情常理，俗懦少見多怪，乃以為牛鬼蛇神耳。

　　寫遭喪婦女真如村嫗爨婢，找盡老婆話頭；寫拒捕奸夫，便真如猾賊奸駔，慣做偷梁換柱，上床時(shí)收拾衣褲鞋襪，上屋時(shí)亂踩西邊屋瓦，竟若親為其事者，然后乃知才子胸中如五都之市，無物不有，無奇不備，吾欲剖視其心。

　　公子與大奶奶同一不知血蔭，同一立意私和，而少不更事，至公子為極致。且妙在處處夾入璇姑，搬盡空頭以繪愚人之詐，既屬絕世文情，而燈光劍氣奕奕熊熊，尤盡手揮目送之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