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四 舉叛旗反了吳三桂 陷情網(wǎng)痛煞李云娘

  吳三桂要起事了。

  三聲大炮掠空而過。號角手將長長的號角高高仰起,“嗚嗚”一陣悲涼鳴叫,空寂的峰巒回音裊裊。慘白的陽光下,一面明黃龍旗,在凜冽的寒風(fēng)中瑟瑟舞動。上面繡著:“皇周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”十三個大字。

  數(shù)千名軍士全都換上了白衣白甲,將發(fā)辮散了,照著先明發(fā)式挽于頭頂。不過前額上剃過的頭發(fā)卻一時長不出來,有的發(fā)青,有的溜白,有的亂蓬蓬,顯得滑稽可笑,吳三佳走出殿堂,登上將臺,親自檢閱了三軍儀仗,命將朱國治綁在旗下,向夏國相點頭示意。

  夏國相神色莊重地大踏步升階登臺,對行刑的劊子手大聲道:“開一刀——祭——旗!”

  接著又是三聲巨響,朱國治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潮濕的草地上。夏國相又高喊一聲:“諸位將士,肅立靜聽大元帥的討清檄文!”

  檄文讀完,吳三桂又轉(zhuǎn)過身來,向點將臺正中供奉的“大明昭烈皇帝”崇禎的牌位,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。端起一杯酒來,朝天一擎,輕酹地上,這才又回身向眾將發(fā)布軍令:

  “天下都招討大元帥吳,謹(jǐn)告三軍將士:福建耿精忠,廣東尚之信,廣西孫延齡,陜西王輔臣各路勤王義師已升旗舉兵,同討夷狄,不日之內(nèi)即可會師于揚子江畔!望我三軍將士,奮勇殺敵,光復(fù)漢室江山,共建皇周天下。”

  下面軍士舉著刀劍齊聲高呼:“皇周天朝萬歲,大元帥千歲”

  這震天動地的山呼聲,使得吳三桂的心情十分激動。多年來,他想的、盼的就是這一天。今天,終于既不從大明,又不聽大清,樹起了他吳三桂自己的旗號。若能從云南殺出去,接連打它幾個勝仗。以吳三桂為帝的大周朝,就要正式建立。到那時,兵士的山呼,將不再是“干歲”而是“大周皇帝萬歲”了。多年來壓在他心頭的郁悶,在這山呼聲中,一掃而光。他在此起彼伏的山呼聲中,似乎突然間年輕了二十歲,在眾軍將的簇?fù)怼⒆o(hù)衛(wèi)之下,邁著輕捷的步子,回到了銀安殿的列翠軒。

  但是,等待他的卻并不是好消息。

  孫延齡求援:傅宏烈七千兵丁集結(jié)蒼悟,準(zhǔn)備偷襲桂林……

  耿精忠告急:臺灣的鄭經(jīng),揮師登岸,已經(jīng)占領(lǐng)了三個縣城……

  婁山關(guān)急報:欽差的隨從黨務(wù)扎薩穆哈帶著甘文(火昆)和朱國治兩人的兒子,化裝逃跑,已經(jīng)混出了婁山關(guān)……

  派到云南府的內(nèi)探急報:欽差折爾肯和傅達(dá)禮兩人連夜出逃,下落不明……

  唉!旗號剛剛打出,兵師尚未出征,就是一連串的壞消息。一股不祥的預(yù)感,深深地壓在吳三桂的心頭。尚可喜老奸巨滑,耿精忠后方不靖,孫延齡和王輔臣并不可靠,朱國治寧死不屈,折爾肯又連夜逃遁。更讓吳三桂氣惱的是,嘯聚山東抱犢崮的朱甫祥和劉大疤拉剛剛起事,就被朝廷派兵打了個落花流水。前年,康熙的老師從鄭春友和皇甫保柱手里逃脫,住進(jìn)了孔府的張姥姥家。假如這個伍次友重返京師,小皇帝康熙就會如虎添翼,太可怕了!

  吳三桂的耽心不是多余的,此時,伍次友和李云娘已經(jīng)踏上了北歸之路。

  自從袞州府遇難,伍次友和云娘兩人,一直住在張姥姥家中,張姥姥請醫(yī)生醫(yī)好了伍次友的嗓子,從此,他就與孔府后裔們讀書講學(xué),倒也怡然自得。后來,又遇上正在構(gòu)思《桃花扇》的孔尚任,倆人情投意合,光陰也就在詩酒之中,悄悄地流逝了。

  朱甫祥和劉大疤拉在抱犢崮據(jù)險作亂,兵禍波及圣府四鄉(xiāng),打亂了伍次友的閑情逸致。他從山東盜賊蜂起,連想到三藩叛亂在即,再也安不下心去了,便告辭了張姥姥,和李云娘一起,趕奔京師而去。

  這一年多來,云娘和伍次友朝夕共處,更加欽佩他的為人和才學(xué),也更加深了對他的愛慕之心。兩人雖然一直是兄妹相稱,云娘的感情卻己是非同一般了。她真希望能在張姥姥的府里永久住下去,按照張姥姥的意思與這位大哥締結(jié)百年之好?墒,流寇侵憂,打亂了他們平靜的生活,也扛亂了云娘這顆少女之心。伍次友突然決定動身赴京去見他的學(xué)生龍兒,云娘不能阻攔,她也知道攔也攔不住?墒牵K麻喇姑的影子,卻不能不使她感到如茫刺在背。我李云娘與伍大哥風(fēng)雨患難親如兄妹地相處,已經(jīng)三年了。大哥明明有意,卻又總是回避,難道不是因為他的心中,有個忘不了的蘇麻喇姑嗎?女道士李云娘可以還俗嫁人,蘇麻喇姑這個尼姑自然也能還俗,也能嫁人。此番到了京城,如果皇上或者太皇太后一聲令下,他們一對有情人成了眷屬,我這個女道士又往哪里擺呢?一路上,李云娘跟著伍次友默默無聲地走著。剛開始,伍次友覺得,她是因為認(rèn)了張姥姥為義母,乍然舍棄,自然有些悲戚?墒,漸漸地,伍次友看出云娘的心事還不止這些,便有意盤問她:“云娘,你怎么不高興呢,有什么心事嗎?”

  “啊?——哦,沒有,大哥,此次進(jìn)京,你將重蒙皇恩,飛黃騰達(dá)。我怎么會不高興呢。”

  “咳!又說些什么飛黃騰達(dá)。我無意做官,你是知道的,不過是惦記著龍兒。他現(xiàn)在正處困難時刻,我應(yīng)該去幫他一把。不然的話,我們兄妹二人浪跡天涯,豈不更好!”

  云娘心中一動,暗自想到,唉,若真能浪跡天涯,哪怕永遠(yuǎn)這樣兄妹相稱,只要你總是我的大哥,我也情愿跟著你飄泊一生?墒,你見了龍兒,見了蘇麻喇姑,他們還會讓你走嗎?我夾在中間,又怎么周旋呢?”

  伍次友見她一直不說話,又催問一句:“云妹,你以為我這樣做不對嗎?”

  “哦——對,怎么不對,本來就該如此么。哎——大哥,船碼頭到了。你看那邊正有一艘烏篷船。喂!艄公把船擺過來——”

  艄公把船撐了過來:“二位客官,要到哪里去,”

  伍次友上前答話“我們要到京城”。

  “喲,客官,小人這船只到丁字沽。”

  伍次友尚未接言,云娘卻搶先說:“到丁字沽也行,我們到天津下船再走旱路嘛。大哥,上船吧。”

  艄公將跳板搭上,二人上船進(jìn)艙坐下。那船工卻又跟了過來:“客官,請恕小人無禮,從這里到丁字沽,船價是十五串。請先賞了小人,好做一路上的盤纏。”

  伍次友一楞,這才想起,臨行時,張姥姥曾熱情地贈送盤費,可是自己覺得已經(jīng)打擾了一年多,不好意思收,辭謝了。哪知,如今身無分文,困在這里,原想到了京師就想辦法付清船費,云娘又偏偏答應(yīng)在天津下船。十五串并不算多,可是又從哪里籌措呢?他瞟了一眼云娘,云娘卻毫不在乎地答道:“羅嗦什么,還能少了你們?開船吧!”哪知那艄公并不買帳,冷笑一聲說:

  “姑娘休怪,這是船家的規(guī)矩——我撐了半輩子船,客官們上船時說的都是您這話,可是到地方丟下幾個錢,拍拍屁股就走了,我一家老小還要過日子呢”。

  伍次友臉上一青一紅,不知說甚么好。艄公見此情景,越發(fā)相信他們沒錢,鉆出船艙便扎篙放跳板:“二位且請上岸,我在這兒候著,取了錢來再乘船。”

  云娘哪受過這樣奚落,“嗯”地掀開簾子趕出來,指著艄公喝道:“放肆!瞧著我們是賴帳的?”

  那艄公脾性也倔。硬著脖子回口道:“不敢,您要付了帳,我哪敢說您賴帳呢?”

  “姑奶奶這回要不想付呢?”

  “回您的話,小人父親弟兄四個,并沒有姑奶奶!”話還沒完,李云娘早揚手一掌,“啪”地一聲打得艄公打了一個趔趄:“混蛋!我這就讓你認(rèn)一個!”那艄公被云娘撩得怒火千丈,見伍次友文弱,云娘是個女流,料他們不識水性,又仗著自己懂兩下子拳腳,舉起船槳劈頭便打,要趕云娘下去。云娘哪里把他放在眼里,左遮右攔地招架著,那只槳怎么也打不到她的身上。

  伍次友在船里聽到二人拌嘴,自覺理虧,卻又無計可施,此時聽二人在外邊動上了手,便出艙來解勸。不料一出門就被艄公甩過來的船槳打在肩頭,“哎喲”一聲跌坐在艙板上。

  云娘原本無意招惹是非的,見伍次友無端挨了打,撫著肩頭在那邊叫痛,胸中的怒火騰地燃起。她輕輕向前一步,劈手把船槳奪了過來,攔腰一掃,那艄公大叫一聲,被打得凌空飛起又“噗”地一聲掉進(jìn)河水里。

  “畜牲,還敢撒野么?”云娘冷笑一聲,抄起船槳來便開了船,見伍次友還站在船頭呆看,便說:“大哥,淹不死他,開船的哪個不是好水性!”

  “唉!我說過多少次了。不許殺人,不許作案,何況今日之事是我們無理呢?”

  “好好,聽大哥的,還讓他來劃這個船吧。”云娘說著調(diào)過船頭又劃了回來,見那艄公正在鳧水逃命,便喊了一聲,“上來吧!我們又不是響馬,逃什么——瞧著我大哥的臉,姑奶奶饒你了。”

  艄公抓住船舷爬了上來,朝伍次友搗蒜似地磕頭:“謝過老爺……”

  伍次友忙把他扶起來:“船老大,實言相告,我們身上沒有帶錢,到前邊一定想法子加倍付給你就是。”那船公喏喏連聲,看了一眼李云娘,去后艙換了一身干衣裳,乖乖兒搖櫓去了。

  艙中孤燈如豆,照著這兩個沉淪飄零的人。云娘見伍次友在低頭想心事,一笑問道:“大哥,你在想什么?”

  “唉!我在想,天津我們無親無故,哪里去討這十五串錢呢?”

  “虧你還做了皇帝的老師,談起經(jīng)世治國,一片道理!沒聽人家說過‘車到山前必有路,船到橋頭自然直’,天津衛(wèi)我有個親戚,叫他替我們還了船錢,也省得這船公罵咱們!”

  “好,好好,那就好。”

  半月之后,船到達(dá)天津靠岸,云娘便下了船,并對船家吩咐說:“好好兒侍候著,我給你借錢去,省得休總惦記著!”伍次友聽這話音,耽心她又要去作案子,慌得起身要囑咐幾句時,云娘卻一笑走了。

  岸上更鼓響了,伍次友坐在舟中忐忑不安地等著云娘。運河上游燈火如星、流水潺潺,岸上不時傳來歌聲樂聲。這里雖不及六朝金粉、秦淮繁華的金陵,卻另有一番嫵媚景致。伍次友呆呆地想著心事,朦朧地睡著了。

  半夜時分,云娘回來了,一進(jìn)艙便笑嘻嘻道:“大哥睡得好安穩(wěn)?靵砜纯,我得了彩頭了。”伍次友揉著眼起來見云娘衣不零亂、身無血跡,心放下了一半:“好,回來了,可借到盤纏了?”

  “那還有借不來的?要不是親戚吝嗇,我早就回來了!”

  說著,將背上一個青緞包袱取下來,就著燈光打開來。

  伍次友不禁驚呆了:原來競是黃燦燦的六大錠馬蹄金!那船公此時也醒過來,他自從娘胎里出來,也不曾見過這么多黃金,兩眼都被照花了。云娘順手撿起一只扔給了船公:“你那一槳挨得值過嗎?”

  艄公沒想到云娘出手如此爽利大方,咕咚咚磕了三個響頭,說道:小人有眼不識金鑲玉!姑奶奶賞這么多,夠小人一家半輩子了!”伍次友笑道:“你一下子借了三百兩黃金,還說人家吝嗇小氣,這胃口也大嚇人了。我還以為你作案去了呢!”

  “大哥說得輕巧,不作案,誰肯借給我呢。這天津道黑心得很,火耗竟加到六錢!——我廢了他四個守庫的,留下一張條子——取了這不義之財!”艄公聽到這話,才知這女子真是江洋大盜,嚇得面如土色。

  伍次友卻沉下臉來,決絕地說,“他是貪官,自有國法在,我就能彈劾他,你這么亂來有什么好處?這錢我不用!”

  云娘直率豪爽、不拘禮俗的性情很合伍次友的脾氣,但她自幼在亂世深山中長成,視人命如草芥,心無“王法”,伍次友又不能容忍。上次在袞州府伍次友便責(zé)備過她,以后在張家又多次給她講人命至重的道理,不料她仍是積習(xí)難改!想到氣處,伍次友一跺腳補(bǔ)上一句“你這樣子,比著蘇麻喇姑差得大遠(yuǎn)了。”

  話剛出口,伍次友就覺得說重了,還要解釋,云娘卻已又羞又怨,只見她的臉色蒼白,渾身顫抖,兩眼直瞪瞪地看著伍次友。她一生是個爭強(qiáng)好勝的人,從來要說便說,要走便走,要打便打,要殺便殺,跟著伍次友這幾年,她千艱萬難地照料他、保護(hù)他,想不到伍次友競說自己“比蘇麻喇姑差得大遠(yuǎn)!”云娘心里酸痛,愧、恨、愁、怨一齊涌了上來,咬著牙顫聲道:“說得好……我是不如人家。伍先生!你累了,我也乏了,我們該分手了。你原是清白人,眼見又要入朝作大官,我不過仍舊是個落魄江湖的劍客,怎能和蘇大姐比呢?人生不過如此……我自問對世人無過,一生憑本心行事。今日,我取了貧官的贓銀,換來了先生這一番話,也算不虛此行了,就算你我是擦肩而過吧!”

  三年相處,這是云娘第一次向伍次友說出這樣決絕的話,也是第一次直言不諱地宣稱自己心地純良、高貴,伍次友聽了,驚出了一身冷汗,更覺得自己剛才是失言了。回想起來,倒是自己有錯。幾年來雖然與云娘親如手足,可是,在內(nèi)心深處,何時與她平等相待了呢?唉,她多次舍命救我,我卻這樣待她,真不該呀:“云娘,你責(zé)怪得好。我……我只是想,天下貪官不計其數(shù),你一人能管得過來嗎?唉,事已至此,我無顏再挽留你,更無顏再與你作伴。你一路珍重吧……”話來說完,己是痛哭失聲。

  云娘見伍次友哭得傷心,自己也十分難過:“大哥,也怪我沒把話說清楚,我去到銀庫的時候,那四個庫兵正在結(jié)伙欺負(fù)一個女孩子,我一怒之下,廢了那幾個畜生的手腳。唉,不說這些了。我懂得大哥的心,你是想干干凈凈地去見你的龍兒,去見……蘇大姐,我不該連累你,這些金子,你既然嫌贓,我才不稀罕呢。”說著,攏起艙板上的五錠大金,包成一包,“咕咚”一聲扔進(jìn)了運河里,然后俯身攙起了伍次友:“大哥,走吧,我把你送到龍兒和蘇大姐手里,然后料理自己的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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