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 賢皇后正言肅內(nèi)宮 明帝君嚴刑責(zé)宦奴

  康熙從牛街清真寺返回大內(nèi),已是午夜時分。這一夜惡戰(zhàn),親臨指揮,自己處置得十分妥帖,雖然累得精疲力盡,卻是異常興奮。沒有半點睡意,便吩咐張萬強道:“備轎,朕今夜駕幸儲秀宮,傳貴妃鈕祜祿氏也去。”張萬強忙答應(yīng)了一聲,便出去張羅。

  皇虧赫舍里氏還沒有睡,自個兒坐在燈下玩著紙牌,聽說皇帝半夜駕到,忙盛妝迎接。

  康熙滿面春風(fēng)地笑道:“朕今夜得了彩頭,不找個人說說話兒急得慌!說著便拉著皇后的手進殿。不一會兒,貴妃鈕祜氏祿氏也來了,見皇帝和皇后說話,便跪下行禮。康熙略一點頭,笑道:“起來吧。”

  “萬歲,今夜得了什么好處?說給臣妾們聽聽,我們也跟著高興高興。”皇后忙命人將參湯端給康熙?滴鹾攘艘豢。便將方才牛街清真寺的那場鬧劇繪聲繪色他說了一遍。貴妃鈕祜氏祿聽得一會兒花容失色,一會兒又捂著嘴直笑。

  皇后卻沒有言語。靜靜地聽康熙說完,沉吟了一會兒才笑道:“萬歲爺,‘知命者愛身’,小戶人家尚且講究這個,何況皇上乃是萬乘之君,今后還是少履險地才好,此類事派個將軍也就成了。這是其一。”

  “哦?還有其二?”

  皇后左右看看幾個宮女太監(jiān)還侍在殿口,便揮揮袖子道:你們都退下,只留墨菊一人侍侯。”

  墨菊是皇后從娘家?guī)淼募疑觾号,是絕對靠得住的,聽了皇后吩咐,蹲身答應(yīng)一聲“是”,便出去督促眾人回避了。自站在殿外守候。

  “你也忒小心了。”康熙見人退下,笑道,“難道你這里會有不可靠的人嗎?”

  “臣妾要說的其二就是這個。萬歲剛才說得很細,臣妾一字一句都聽了。那個姓楊的賊子既然知道皇上親臨牛街,照常理應(yīng)該是拔腿就走的,為甚么還要放火?這不是大膽大了嗎?”

  康熙騰地立起身來。“嗯?‘舉火為號’,是在乾清宮議定的,賊人們?yōu)楹螘赖萌绱酥欤?rdquo;康熙目光炯炯地盯著殿外,咬著牙說道:“你說得很對,想得也很細——宮中確有奸細。”

  皇后見康熙又驚又怒,龍顏大變,忙起身笑道:“萬歲何必動這么大的火,好在賊人奸計并沒得逞,倒叫咱們知覺了。這件事容臣妾和貴妃慢慢查訪。”

  “不!來人,傳旨,叫養(yǎng)心殿張萬強和小毛子來!”

  墨菊在門外答應(yīng)一聲便要派人;屎髤s急忙攔住了:“萬歲今兒還不累?己過半夜了,還要在這兒問案子?況且宮門都已上鎖,這一驚動,又要記檔了。”

  “記檔就記檔。——這種事處置得愈早愿好。宮門上鎖,知道的人少,反而更好——傳話,誰敢亂說,就送內(nèi)務(wù)府關(guān)起來!”

  “皇上圣明,只是夜深了,臣妾怕萬歲累壞了!”

  “哎!朕這個皇帝不是好當(dāng)?shù),照漢人說法,你我都是夷人。前明皇帝化一分力氣能辦的事,朕要拿出五分十分的力氣才辦得到呀!”

  “是,萬歲說的是實情。”

  “現(xiàn)在正逢國家多事之秋,朕若不事必躬親,都叫下頭去辦,不放心,也容易出亂子。伍先生給朕寫過一封信,說不能定民,不可言撤藩;不能聚財。不可言兵事——這話說得很對呀!朕的國庫如此空虛,還要每年拿二千萬銀子養(yǎng)那三個活寶,古今哪有這么晦氣的皇帝,可是,安民、聚財、兵事,都得從親民開始,朕不親民,每日守在乾清宮,不要說勝過唐太宗,怕連宋徽宗、宋欽宗們也不如!”

  康熙正在長篇大論地抒發(fā)感慨,張萬強和小毛子跑得氣喘吁吁地進來了,一前一后給皇帝、皇后叩了頭,又給貴妃請了安,才問道:“萬歲爺傳奴才們來,不知有何旨意?”康熙端著茶杯對皇后說:“你是六宮之主,你給他們講講,朕想歇息一會兒。”

  “是!”皇后答應(yīng)一聲,坐在康熙斜對面問道;“張萬強,今日皇上在乾清宮議事,你們倆誰在當(dāng)值?”

  張萬強忙跪下回道:“回主子娘娘的話,是奴才當(dāng)值”。

  “除了萬歲召見的那些大臣外,宮里的人還有誰在場?”

  “還有劉偉、黃四村、常寶柱、陳自英,嗯,共是二十四個,啊,對了,文華殿的王鎮(zhèn)邦也曾經(jīng)來過。”

  康熙聽張萬強說話不得要領(lǐng),從旁插嘴問道:“朕說舉火為號,十二處清真寺一齊動手,你們聽見這話了嗎?”

  張萬強這才明白皇上的用意,忙叩頭答道,“旁的人,奴才不敢說都聽見了,不過聽見的肯定不少。這事當(dāng)時主子爺還和大臣們議了一陣于,才發(fā)落給圖海大人去辦的——萬歲爺并沒有叫奴才們口避。”

  張萬強正在說著,不防皇后卻忽然發(fā)怒了:“皇上這邊說話,那邊就走了風(fēng),這像話嗎?張萬強你這差是怎么當(dāng)?shù)模?rdquo;

  話音雖不高,卻聲色俱厲。連旁邊的小毛子也嚇白了臉,忙跪了下去伏著頭,大氣兒也不敢出。張萬強聽見皇后責(zé)備,連連叩頭稱“是”,卻說不出話來。

  康熙見他驚慌,緩了口氣說道:“張萬強,朕也知道你一向小心,今日這漏子捅得很大,你知道么?”

  “奴才該死!求主子娘娘責(zé)罰!”

  “不是責(zé)罰就可了事的,依你看是誰把這事傳出去的?”

  “這……”張萬強額頭上汗珠滾滾流下,一會兒才道,“奴才一時實在估摸不透,不敢妄言欺主。”

  小毛子突然在旁插話:“主子,娘娘,這些人我全知道。依奴才看除了王鎮(zhèn)邦、黃四村和御茶房燒火的阿三不會有別人。”張萬強聽了,忙說:“小毛子,這可不是鬧著玩的,是要人頭落地的!”這一說,把小毛子嚇得不敢言語了。

  卻不料,皇后“啪”的一拍桌子:“張萬強,他要替主子留心,你倒攔他——你怎么知道主子就要冤枉了人?”

  “扎——”張萬強驚得渾身一抖,顫聲說道,“奴才糊涂,奴才該死!”

  “哼”!從明天起,你不要在養(yǎng)心殿侍候了,回慈寧宮去!”

  康熙心里明白,回慈寧宮去待候太皇太后,雖然并不算處罰,但他這是被攆回去的。不但他自己,連太皇太后臉上也不好看?苫屎笤谑⑴,自己也不能不給她留點面子,便對張萬強、小毛子說:“你們兩個先出去!”張萬強和小毛子爬起來,顫抖著雙腿跨出殿去,在院里,忐忑不安地跪著,等候發(fā)落。

  康熙回轉(zhuǎn)臉來,見皇后滿面怒容,便笑著勸她:“看不出你這管家婆,還真厲害呀!”

  “皇上,這次不要輕易饒恕他們。不能齊家,就不能治國平天下。”

  “嗯,你這話當(dāng)然是不錯的,不過眼下不能處分張萬強。朕想過了,這次走漏消息,并不是太監(jiān)們翻嘴學(xué)舌,而是有人故意傳出去的,張萬強怎么防得了?朕身邊只這兩個人還可辦事。故國不破,不可自損,皇后還是饒了張萬強吧。”

  “是,那好吧,墨菊,叫他們進來!”

  “扎!”

  轉(zhuǎn)眼間重陽節(jié)來臨了。碧云天、黃花地、丹楓山上清涼水,撩起了人們登高的情思。京城的文人士子,紛紛提壺攜酒,登高賞秋。宮中的冬事要比民間準備得早一些,修暖炕、設(shè)圍爐,上下人等二個個忙得不亦樂乎。這一天,小毛子早早起身,用冷水擦了一把臉便趕到養(yǎng)心殿正房?滴跻呀(jīng)醒了。他忙著侍侯皇上起身穿戴,退后垂手侍立。這幾個月來似乎康熙不大喜歡小毛子,動不動就給他顏色瞧,所以他是格外小心侍候。

  穿戴齊整,康熙帶了小毛子,先至后宮欽安殿拈香禮拜,又到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請過安,轉(zhuǎn)過來至養(yǎng)性齋接見新調(diào)入京的兵部尚書莫洛,又接見了朱國治和范承漠。康熙這才下令駕至儲秀宮,與皇后共進早膳。

  康熙一邊吃一邊說道:“今日召見的這幾位大臣,莫洛和朱國治也都罷了,不知怎地,范承謨臉上卻帶著愁容。”

  皇后停了著問道:“萬歲爺沒有問問他?”

  “沒有,”康熙笑道,“這只是朕心里猜疑的。他明日就要回南邊,戀家戀主也是常情。”康熙一怔,隨即笑道,“這倒不必多慮。范承謨是個正直君子,世代忠良,和洪承疇、錢謙益那干子人不一樣。”

  皇后方欲說話,侍立在旁的小毛子忽然笑道:“萬歲爺方才問主子娘娘的事兒,奴才倒知道一點過節(jié)兒呢!”

  “嗯?你知道什么?”

  “范大人府上前些日子跑進一只老虎去——”

  “胡說!如今又不是開國之初,京師還有老虎?”

  “真的。范大人家住在玉皇廟那邊,偏僻得很。聽說當(dāng)?shù)氐墨C戶們前幾日在西山掏了一窩子虎崽兒。母老虎發(fā)了瘋,白日黑夜下山找事。不想就竄到范大人家花園里,咬死范大人家一匹馬,叫家丁們圍住打死了。

  “他就為這個不高興嗎?”康熙的臉色有點不高興了。小毛子卻沒發(fā)現(xiàn),還接著往下說:“后來,范老太太請水月和尚算了一卦,那和尚只說了一句話:山中大蟲任打,門內(nèi)大蟲休惹——范大人回來,必是知道了這事兒,才不高興的。”

  “什么叫‘門內(nèi)大蟲’?”皇后問道。

  “聽說福建叫‘閩’,這閩字是門內(nèi)一個蟲子,可不是個門內(nèi)大蟲——范大人又正是去福建當(dāng)差……”

  話沒說完,康熙猛地一轉(zhuǎn)身,“啪”地一聲照著個毛子的臉打了一巴掌!把小毛子打了一個趔趄,踉蹌后退幾步,噗通一聲雙膝跪倒,連連磕頭;屎蠛椭車奶O(jiān)宮女們都正聽得津津有味,忽然看到康熙發(fā)怒,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,臉色發(fā)白。

  “混賬東西!哪里學(xué)來的這些賤話?”

  “是,奴才混賬王八!”小毛子半邊臉己漲得通紅,渾身顫抖著,“奴才犯賤。不過奴才說的是實話!”

  康熙冷笑一聲說道:“范承謨前來陛辭,戀恩不舍,面帶愁容。朕不過與皇后隨便說說,你就說了這么一大套!你這叫內(nèi)監(jiān)議政,誣蔑大臣知道嗎?范大人人還沒上路,你這奴才就敢誹謗他,嗯?”

  “奴才不敢說范大人的壞話。實實在在是水月和尚說的話呀!”

  康熙氣得兩手都是抖的,對皇后說:“你聽聽,這是什么規(guī)矩!朕與皇后說話,你為什么要來插嘴,來人!拖出去,抽他一百鞭子,看他還敢再頂嘴!”

  康熙見侍衛(wèi)們站著不動,更生氣,“還愣著干什么?拖出去!”

  這下,侍衛(wèi)在門口的太監(jiān)們再不敢怠慢,將淚眼汪汪的小毛子架起就走。小毛子滿臉委屈地看一眼挨著皇后站著的張萬強。張萬強不覺心里一軟,便躬身笑道:“萬歲,奴才前去掌刑可好?”

  “不用你去——打量朕不知道你們太監(jiān)們的那些個把戲?太祖太宗早就訂下家法,朕和皇后的事情多,沒顧著治理,你們便上頭上臉地越來越加放肆了!再這么下去如何了得,——傳旨給慎刑司,把太祖皇帝關(guān)于“內(nèi)監(jiān)宮嬪人等干與朝政者斬’的詔旨做成牌子,豎在各宮廊下!”眾人才知道康熙今日是拿個小毛子作法的,一個個心驚膽戰(zhàn)。

  這時外頭已經(jīng)動刑,鞭響聲人嚎聲都傳了進來。小毛子一邊叫疼,一邊號啕大哭,夾著求救聲:“主子爺,主子娘娘啊——哎喲,奴才再不敢了!哎喲!”

  皇后聽著不忍心,一邊給康熙添菜,一邊陪笑道:“萬歲爺說的是,教訓(xùn)得也對。不過這小毛子素來當(dāng)差勤謹,念這點情份,教訓(xùn)幾鞭子便算了。再說,今兒個不大不小的也是個節(jié)氣,皇上氣著了倒值得多了。”

  “那好吧,瞧著你的面子上減他三十鞭!叫他從養(yǎng)心殿回御茶房侍候——張萬強,你可瞧見了?這就是樣子,叫太監(jiān)們一個個地都仔細了。妄議朝政,泄露宮廷機密的,朕要像對小毛子這樣處置!決不輕饒。說完站起身來,也不和皇后打招呼,抬腳去了。

  當(dāng)夜二更天,康熙批完奏折回到養(yǎng)心殿,張萬強默默為康熙卸了朝珠,除了袍褂,伏侍他半躺在炕上,小心翼翼躬身欲退時,康熙卻叫住了他:

  “張萬強,你聽說過‘伴君如伴虎’這句話么?”

  見康熙話語不善,張萬強以為又要尋自己的事,慌亂地不知怎么好,說話也結(jié)巴了:“哪里,哪里,不不,小毛子是自己不長進,惹萬歲爺生氣,沒打死他就是主子的恩典了。”

  康熙看看左右沒人,忽然開心地笑起來:“哈,張萬強,你就嚇成這樣了?朕是龍,不是虎!”

  “萬歲爺?shù)囊馑际?hellip;…?”

  “朕的意思是,你弄點金瘡藥,悄悄給小毛子送去?此懿荒軄恚悄軄砟,帶他來見朕。不過不要叫別人瞧見。”

  張萬強驚訝得張大了嘴,過了好大一會才試探著說:“萬歲圣明,今兒個打得狠了,小毛子來怕是不能來。就是能來,別處好瞞,養(yǎng)心殿的人怎么也瞞不了!”

  “唔,你說得對。那么,你帶朕去一趟吧!”

  “?”張萬強又吃一驚,看著康熙滿臉正色,不像說笑話,忙又說聲:“扎——”。

  康熙站起身來走出殿門,大聲說道:“張萬強,朕心里煩,帶著朕在大內(nèi)里隨便走走!”

  此時,三更剛至,半個月亮懸在中空,在疾飛的暗云中顫抖著時隱時現(xiàn),禁城也是一片沉寂。

  轉(zhuǎn)過幾個黑黑的巷道,遠遠見一排低矮房子,也聽到了小毛子時斷時續(xù)的呻吟聲?滴跬W×四_,問張萬強:“這里不會有外人吧?”

  “回主子,他今日剛挨的打,誰肯沾惹他呢?萬歲放心!”說著便上前輕叩窗欞,低聲叫道:“小毛子,小毛子,小毛子!”

  小毛子挨了七十皮鞭,背上被打得皮開肉綻。他是紅極一時的人,如今挨了打趁愿的多,心疼的少。今日這場飛來的橫禍,把他的面子一掃而盡,身上疼痛又不敢埋怨,只好一步一瘸回到御茶房自己原來的住處,聽見外頭叫他,兩只胳膊支起來,抬頭問道:“是張公公么?門沒上閂,一推就開。您自個請進來吧——哎喲!”

  康熙聽里頭沒人,示意張萬強在外頭望風(fēng),自己拿了金瘡藥,輕輕把門推開。孤燈之下,小毛子側(cè)身閉目半趴在床上,眼睛紅腫,臉色焦黃。小毛子眼也不睜,用手拍拍床沿道:“公公請坐。您要嫌臟,那邊還有張凳子。哎,這兒哪里比得上養(yǎng)心殿——啊,皇上!”他一下子瞪大了眼,僵在床上不動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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