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章 欲和不和爭端乍起 輾轉(zhuǎn)周旋冷湖搏殺
五天之后,三枝起火羽箭帶著哨子,尖銳地呼嘯著從蘆叢中疾射出來,一枝中途墜落在沼塘里,兩枝射到了傅恒中軍行轅儀門口飄然落下。守門的侯富保端著個大碗吃午飯,紅米蘿卜肉絲辣椒拌起,往嘴里撥拉得正起勁,見箭在眼前落下,罵了一句:“奶奶個熊!莎羅奔吃飽了撐的,不逢年不過節(jié)放哪門子起火?”撿起來看,上頭縛得有信,箭桿上寫:
撫遠招討大將軍傅收再看另一枝,一般結(jié)束模樣毫無二致。伸脖子瞪眼咽了口中的飯,顧不得揩掉唇上沾的米粒,高喊:“快報王總爺(小七子)有莎羅奔的要緊文書,立馬得傳給大帥!”兩個兵一路小跑進去稟說。
“嗯?拆開!”傅恒也正吃飯。和侯富保是一樣的飯菜。他胃弱飯量不大,乾隆旨意里幾次都抄有榮心養(yǎng)胃的藥膳,他只選了胡蘿卜青芹,比兵士們多出這么一味菜。當(dāng)下見說來信,傅恒用開水沖兌到菜碗里,當(dāng)菜湯喝了,湊過來看時,是兩封一模一樣的信,牛皮紙寫了又用蠟浸,顯見是防著落進水中。小七子雙手拉展了看,上面寫著:
傅大將軍中堂勛鑒:我皇上深仁厚澤體天憫人,已屢有旨意息兵罷戰(zhàn),俾益天下而置金川于荏席之上。將軍乃欲欺君耶?我使節(jié)在京,深蒙皇上優(yōu)渥禮遇,而將軍以倨傲相待,金川地闊八百里,人民散處,而期期于半月至軍輸誠。非大將軍昏憒,是居心不誠,欲以金川人之血染大將軍之簪纓也!將軍攜此不忠之志,欲為不仁不智之舉,莎羅奔竊為將軍不直也。用是布達聊告微忱,以三日為期專候佳音。莎羅奔朵云共具敬書無任激切!
傅恒看完,仰臉略一沉思,格格笑起來:“這個莎羅奔!我給他半個月他限我三天!”
王七子在旁發(fā)呆,說道,“我的爺!他可真敢玩命!我瞧這小子是少調(diào)教,欠揍!”傅恒將書信揉成一團纂在手心里,悠然踱著步子,許久才說道:“莎羅奔不可小覷,我到金川實地踏看了,才知道張廣泗訥親敗得不偶然。”小七子沏茶送到他手上,說道:“那是!他那套兒在我們爺跟前玩不轉(zhuǎn),他敗到爺手里肯定‘偶然’!”
“是么?”傅恒一怔,旋即大笑,杯中的茶水都灑落出來,笑得小七子直愣神兒,恰李侍堯進來,見這主仆二人形容兒,問道:“六爺這是鬧甚么,笑得這樣開懷?”“來,你來得正好看看莎羅奔的信。”傅恒說道,又將小七子混用“偶然”的話學(xué)說了。李侍堯卟哧也笑,一頭看信,口中道:“上回世兄來信,小吉保也出息了,讀完千家詩了呢!你跟六爺,眼下也是不小的官了,出去也是高頭大馬耀武揚威的,一肚子青菜屎怎么成?好歹也用心學(xué)習(xí),得空讀點子書是正理。”小七子才知道自己說話不地道,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道:“我沒有小兔崽子腦瓜子靈,真得讀幾本子書裝幌子的!就是馬革里尸,神主牌兒上的字兒總得認的是吧?”
“甚么馬革里尸?”李侍堯故意問道:“這話甚么意思?”
小七子道:“馬革就是馬皮,打仗死了,尸首卷在馬皮里頭,所以就叫馬革里尸——您別笑,那是體面!”
二人又復(fù)大笑。李侍堯看完了信,手指點按在桌上,說道:“這是下戰(zhàn)書!三天之后他要動手!”“其實他拖不起時間,這都是借口。”傅恒笑道:“信里‘我皇上’說得親切,也是拉大架子嘛!投降,說到底是件難受事,不打一打,連投降也沒有本錢。也沒法向部族交待。也是向主子表明,他沒有反叛的心,只是我們和他過不去——若論起心,莎羅奔真不是易與之輩。”李侍堯笑著點頭:“是這個話,這信要給岳老爺子也看一看。”
“這仗要打出‘分寸’二字,比全勝還要難。”傅恒斂去笑容說道:“哼!莎羅奔心里有如意算盤,他斷然不會打持久僵持仗,他已經(jīng)沒了那個本錢!一定是突襲,強打一陣占點便宜就走!但無論東南北,他都沖不出去,只能打一下,抄刮耳崖北路山道向老巢龜縮。別以為只有‘面縛投誠’才是結(jié)局,生擒了他獻俘闕下,由皇上處置,也是‘分寸’!你們看——”他走向屋角一個碩大無朋的沙盤木圖前,用竹鞭指點,“嚴令海蘭察據(jù)守,不得妄自出擊增援,我就立于不敗之地。莎羅奔回逃的路在這里,這個地方向東北有一座破喇嘛廟。打起來,我?guī)е熊娬碱I(lǐng)了它,命令兆惠出一支敢死隊從南邊抄他的后路,廖化清帶人去截斷刮耳崖北路,這樣,就把莎羅奔和他的大本營給隔斷了。真正在我手中收放攻退自如,那才叫打贏了,才能計較下一步的事。”他放下竹棒,說道:“小七子,去請岳老軍門過來。”
第四天拂曉,仗打響了。先是旺堆飛鴿傳書,十萬火急羽信:莎羅奔率兩千人馬急攻糧庫,備有火箭火槍,攻勢激烈。接著海蘭察也有急報:刮耳崖兩千藏兵向營盤包抄,要截斷與兆惠軍來往通道,山上叢林里有旗幟鼓角呼應(yīng)小部隊偵察沒有發(fā)見大股藏兵。已嚴命部署就地防御。沒一袋煙功夫兆惠的飛鴿也到,說用千里眼了望,旺堆糧庫西庫已經(jīng)失火,擬派一棚人馬前往增援,自請率軍進擊金川。
“傳令兆惠,東路軍全軍開拔進擊金川。寧可糧庫失陷,全然不予理會。命令廖化清北路軍南壓,遇有小股敵人滋擾不可滯礙,收攏逃散藏兵押解下寨看管,東北兩路軍傍晚酉時在金川城外會合!”傅恒口中下令,已是行色匆匆,“各軍如遭到意外強勢攻擊,用攪纏術(shù),不必硬打,拖住莎羅奔就是功勞——我的中軍大營立即開拔,申未酉初時牌駐扎金川城北喇嘛廟。中途有變立刻通知各軍。此令!”說罷,大步出外,見岳鐘麒李侍堯都已在大帳前守候也不及理會,大聲命道:“賀老六,賀老六呢?”
話聲剛落,賀老六已從帳后大步跨出,跟著十幾個大漢,和賀老六一樣只穿一條黑褲子,上身打著赤縛,大片子刀提在手里寒芒四射,殺氣騰騰答應(yīng)一聲,說道:“賀老六聽大帥指令!”王小七在旁看得興熱,“哧”地也撕脫了袍子,剎緊褲帶,大聲道:“爺,您下令!”
“很好!”傅恒滿意地點點頭,突然大喝一聲:“跟我的親兵戈什哈,都打起赤膊來!大丈夫立功廝殺為朝廷賣命,正是時候!——照原來布署,我們?nèi)е熊娮衽牛瑥那逅林币u金川后路!”
“扎!”眾人雷轟般答應(yīng)道。
須臾之間三千軍士已經(jīng)全部登上竹排——傅恒精心樞劃,不知演練過多少次的:扎好的竹排齊整摞在大帳西側(cè),臨水壓在石階場子上,東側(cè)全用花籬編起密密遮掩了,一聲令下踩平花籬,一只只竹排順勢下水,序列駛?cè)肭搴玫暮降览铩2恢榈恼l也看不出,這座中軍營盤竟是個暗藏的水旱碼頭——三十個人一扎竹排,一百多扎竹排浩浩蕩蕩蜿蜿蜒蜒,象一條水蛇,悄沒聲息向金川北側(cè)游去。
整個上午都平安無事,各軍士在竹排上吃牛肉干當(dāng)午餐,怕水中不潔有毒,傅恒盡自干渴得嗓子冒煙兒,只傳令軍需處不管青菜瓜果開水,能解渴的只管火速運來供應(yīng),嚴命上下軍士“忍著,渴極了可以嚼嫩蘆箭吃野荷,不許喝水!”全力向西挺進。過了兩個時辰,后邊運上來許多生芹菜、黃瓜、西葫蘆甚至生蔥,才算救了急。此時已入金川腹地,傅恒的大竹排在中腹靠前位置,搭眼前望,夾河航道支離橫流,密密匝匝都是蘆荻青紗帳,一汪青碧幽深不到頭,向前延伸,白日中天毫不留情地酷曬下來,人人熱得汗流浹背,各營報來,已有二十幾個人中暑。傅恒不由罵出一句粗話:“媽的昏蛋!心繃得緊了不會想事兒了么?誰熱得受不了,用水沖洗!沒有打仗,已經(jīng)有二十三個減員!”軍營中立時傳來一陣輕微的歡呼,大家都太緊張,又怕弄出聲音來傅恒怪罪,木排上撩水沖涼解暑都想不起來了。又過半個時辰,前面遙遙已見竹遮樹掩一帶高埠,北面漫蕩蕩一片碧水蕩漾,眼前霍地開朗,漫水過來一陣風(fēng),吹得人身上一爽。傅恒掏出懷表看看,臉上綻出些微笑容,說道:“好!照這個走法,申未不到我們就在喇嘛廟了!”接著又一陣風(fēng),竟是微微帶著寒意,傅恒不禁撫了一下肩胛。
“這地方真日怪!”王小七笑道:“東西南北風(fēng)亂吹一氣,河里的水也是亂流,沒個定性。方才那水撩起來和身子一樣熱,這里的水浸骨涼!”傅恒笑道:“金川氣候天下一絕,六月雪也是常有的。這水是雪山上剛流下的化雪水,風(fēng)過雪山當(dāng)然也就涼了,還有從青海昆侖過來的冰水冷風(fēng),南邊過來的暖流,在山拗沼澤里亂碰亂撞,自然叫人難以捉摸。”王小七道:“堪堪的明白了,主子不說,奴才一輩子也揣不透這學(xué)問。”
話音剛落,前面木排上一陣呼喝鼓噪,夾著亂嘈嘈的叫罵聲傳過來。傅恒擎起望遠鏡看,卻是南邊一帶茂密的蘆叢中有人向賀老六一干前鋒射箭,一簇一簇的從青紗帳深處激射出來,象帶尾巴的黃蜂掠天而過。傅恒看了一會,說道:“這是小股藏民遭遇襲擾,各木排可以還箭,不許追捕,全力前進!”旗手聽了便擺令旗傳示前后,那木排行得越發(fā)快了……待到傅恒大木排駛到,蘆叢中不但箭射得疾了些,還有似鑼非鑼似鼓非鼓的敲擊聲锃锃锃锃響個不停,像是敵人逼近了的樣子愈敲愈急,王小七道:“別是大隊人馬殺過來了吧?敲得這么蝎虎!”
“這是銅鼓。他們這是給莎羅奔報信!”傅恒冷笑道,“支起十柄火槍,沖著射箭的地方齊開一槍!”
“——一二!”
隨著王小七揮手,十支火槍“砰訇”一聲巨響,霰彈打得蘆葉水草唰唰作響,便聽蘆叢中嘰哩咕嚕一陣嚷聲,似乎有人受了傷在叫罵,箭卻也不再射了,但遠近水塘土岸草叢茂林之中,這里響一串爆竹,那里吹幾聲牛角,此起彼伏彼呼此應(yīng),竟沒有一刻安寧。
“莎羅奔真乃人杰!”傅恒嘆道:“我若不是十倍兵力,百倍軍需,也不是他的對手!”說著,竹筏已經(jīng)停下,此刻傅恒才留心,四周不知甚么時候漫起了大霧,涼涼的帶著濕氣的霾煙像柔軟的棉絮裊裊四散彌漫,隨著微風(fēng)卷蕩搖拽,連日色都昏暗起來。兵士們誰也沒有見過下午還會起霧,頓時議論紛紛:
“呀——起霧了!”
“叫我嗅嗅有毒沒有?”
“不是毒霧,只怕是莎羅奔會妖法,放出的妖霧吧?”
“他娘的!我們那里用馬桶、月經(jīng)片子布破妖法,這會子怎么弄?”
“這會子冷上來了!這還算六月天嗎?再冷,打哆嗦呢!”
“兄弟們不要慌!”傅恒高聲喊道:“這不是妖法,這是金川有名的寒湖,雪山上的水就是在這兒聚起來又淌到下頭的!南邊來的熱氣被涼水涼風(fēng)一激就成了霧——好比滾茶壺冒出的熱氣,到了壺口就變成了白煙,是一個道理……這是寒湖水面最淺的地方,竹筏已經(jīng)過不去了,所有的軍士都到泥堤上,把竹筏子墊在湖面上,跑步過去,前面二里地就是喇嘛廟!剛才兆惠來報,莎羅奔襲擊糧庫的已經(jīng)被打垮,活捉了二百多,莎羅奔已經(jīng)退到金川。占了喇嘛廟,金川就在我們手里了,兄弟們干吶!”說著一挽褲腿卟嗵一聲就下水,踏著沒大腿深冷得刺骨的泥漿潦水爬上堤岸,指揮兵丁拖著沉重的竹排,一張一張卷席一樣地鋪墊過去,兵士們沒了驚懼之心,見主帥率先當(dāng)頭,哪個不要奮勇?生拉硬拽壓湖面用竹排鋪路。
堪堪鋪到離干岸半箭之遙,突然西南邊槍聲火箭齊鳴,不知多少藏兵隱在霧中,地動山搖吶喊震天漸漸近來。傅恒略一思忖,便知是圍攻糧庫的莎羅奔移兵來擊。至此,莎羅奔用兵計籌已是一目了然。只要兆惠尊令不在糧庫纏斗,從南壓過來,頃刻便是全勝之局。但此刻中軍三千人擠在寒湖和小黃河中間的泥堤上毫無遮掩,不但有力用不上,且是暴師在外,和一群活靶子差不多。一急之下傅恒按劍嗔目大喝一聲:“哪個將軍去擋一陣?!”
“我!”傅恒話未落,賀老六一躍而出虎吼:“先人板板的川兵跟老子上!”眨眼功夫一百多個赤膊川漢應(yīng)聲而出,跳進寒湖,一個個滿臉殺氣擎著大刀等傅恒發(fā)令。傅恒精神抖擻,獰笑一聲道:“好漢子!沖過湖去!莎羅奔的兵力是一千五百人左右,和我們是遭遇,他也不知道我們有這么多兵來襲。狹路相逢勇者勝,我只要你們頂半頓飯時辰。兵馬過湖,他就得逃刮耳崖。”說著,突地又冒出一句粗話:“操娘的好好打,博老爺子給你們記頭功!”賀老六大叫一聲“得令!他姐姐血板板的,殺呀!”率著眾人嘩嘩淌水而去。傅恒見王小七也目露兇光躍躍欲試,遂道:“你也去!帶十枝鳥銃跟上去,賀老六頂?shù)米【蛣e開火,實在頂不住敗退下來,就開槍聲援!”王小七興奮得鼻翼都在翕張,呼哧呼哧直喘粗氣,卻道:“我爹說,戰(zhàn)場上要敢離開主子一步,回去打折我的脊梁骨……”傅恒道:“你爹也得聽我的——去,殺!”王小七一跳老高,喝道:“輪咱爺們賣命了,上!”
這確是一場猝不及防的遭遇戰(zhàn),莎羅奔也沒有想到傅恒明修棧道暗渡陳倉,竟不惜疏通小黃河,乘竹排直抄金川通往刮耳崖的后路,攻打糧庫原是打得十分順手,不足小半個時辰便攻占了糧庫的西庫門,還縱火燒了臨西一座庫房,煙火爆竹起火鳥銃銅鼓號角都用上了,守庫的兵只退不逃,佯攻聲勢也沒有招來兆惠增援。莎羅奔命燒庫的軍士稍往后撤試探,守庫的兵居然不遠不近粘了上來!至此莎羅奔已知傅恒用意:拼著糧庫失守,也要把自己纏在金川東側(cè),堵住刮耳崖通路分割圍殲!他心中一動陡起驚覺,急命:“傳令葉丹卡,向金川城西移動,敵人來攻,稍稍抵擋一陣就放棄金川,扼守通往刮耳崖要道。派人對海蘭察營嚴加監(jiān)視,有異常動向立刻來報!”他緩重地舒一口氣,自失地一笑,說道:“傅恒用兵太周密嚴謹了……這里不能再打,撤!”
但打仗最難的其實倒是全善退兵。藏軍已經(jīng)數(shù)月斷糧,此刻身在糧庫,如何肯聽令“一粒糧食不帶”?袍袖里帽子里甚至靴筒里——凡能裝物什的只情塞填不管不顧,好容易收攏了,糧庫的兵象黃蜂一樣從庫東涌出,吶喊呼叫虛作聲勢,你走,他也追著,你停他也停,你趕,他就退幾步,像一條打不退的狗尾隨不舍,廝攪廝纏直攆到喇嘛廟。此刻莎羅奔前有重兵堵截,后有惡大滋擾攻襲,比傅恒處境還要兇險,偏是葉丹卡的兵居然沒有前來策應(yīng),計算兵力,是五千人對一千五百人,勝負之?dāng)?shù)不問可知,饒是莎羅奔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智計過人,頓時急得冒出冷汗來。
“嘎巴帶五個弟兄上刮耳崖報告朵云,叫她和葉丹卡聯(lián)絡(luò)接應(yīng)!”莎羅奔舉著望遠鏡觀察前路動靜,口中吩咐道:“傅恒要攻喇嘛廟!我這里一千五百兵打上去,如果能把他擋在小黃河邊就大有希望,傅恒是主帥,如果被我壓制住,各路軍就投鼠忌器不敢妄動了!”
嘎巴脆亮答應(yīng)一聲,一字不漏復(fù)述了莎羅奔的命令,帶了五個人從廟南小路直奔刮耳崖,糧庫的追兵想過來攔截,被廟中莎羅奔的衛(wèi)隊一陣排箭射退回去,便聽南邊軍中幾個人指指點點,有個尖嗓門叫:“嘿!那個蒙古小軍爺——龜兒子原來還活著,是莎羅奔的人!”嘎巴便知是白順,大聲回道:“我的割你雞巴!——預(yù)備金創(chuàng)藥!莎羅奔的不流,你們的流!”喊叫著已一路去遠。
“這邊留一百傷號只管搖旗吶喊,其余的跟我上!”莎羅奔想有一千多戰(zhàn)士,因在糧庫帶有生糧食裹腹,倒是不餓,只是連續(xù)強行軍奔襲惡戰(zhàn),都累得筋疲力盡,東倒西歪或坐或躺,有的假寐,有的咀嚼著甚么,有的老兵在低聲安慰子侄。
“大家打起精神來。”莎羅奔想到還要回刮耳崖,自己先打起了精神,登上一道高埠,任獵獵西風(fēng)吹動自己的袍擺,一揮手說道:“官軍勢大,我們回崖中躲躲風(fēng)去!等著乾隆老爺子來講和。他在西域遇到大麻煩,這里的兵是不能久戰(zhàn)的,傅恒六月來攻金川,也就是這個原因。”看著一張張?zhí)鸬拿婵祝_奔的信心也似乎強起來,頓了一下爽朗一笑,說道:“傅恒的損失比我們大五倍不止,這座空城讓出來給他養(yǎng)傷!夫人已經(jīng)帶兵接應(yīng)我們,天黑上了山道,我們就能平安到達刮耳崖。弟兄們,挺起身子,象個金川人的樣子!”說著便下高埠,看著支撐著起身的人們,邊走邊對仁錯說道:“傅恒再精明干練,決計想不到我在喇嘛廟西入刮耳崖山口還有大炮在等他。我要給他點利害看看!”
莎羅奔的大隊人馬向西撤,有些出乎傅恒的意料。他心里明白,官軍只是掌握了大小金川的形勢,莎羅奔和葉丹卡的兵員合起來還有將近五千五百。照莎羅奔的秉性,無論如何在大撤退前要再和自己打一陣,然后疾速退軍。眼下見只有一千多人緩緩向西移動,倒是有些蹊蹺了。兆惠和廖化清此刻都已到了他的大營,站在傅恒身邊,見傅恒一雙眼略帶迷惘的瞇縫著凝望夕陽,兆惠道:“大帥,他要逃了!他的兵力不支——您要怕有埋伏,我?guī)б磺藦哪下烦^去攔腰沖他一下。有埋伏老廖策應(yīng),沒有埋伏就全軍齊上,在這里把他包了餃子!”“葉丹卡呢?葉丹卡現(xiàn)在哪里?”傅恒因為思慮過深,眼睛有點發(fā)綠,“南路軍繞過旺堆,連走帶打,在泥漿里淌了近百里……我軍疲勞!我耽心葉丹卡的三千軍馬吃飽喝足身強力壯,在哪個山拗里等我們!黑夜作戰(zhàn)客軍不利啊……”正說著,兆惠帳下軍官胡富貴小跑著過來,兆惠便問:“你到山口查看,海蘭察營里有沒有動靜?有沒有別的藏兵活動?”
胡富貴已經(jīng)晉升千總,跑得臉色煞白上氣不接下氣,喘息一陣才說出話來:“海……海軍門派人過來聯(lián)絡(luò)……刮耳崖南麓山壁上沒有正經(jīng)軍隊,是些老頭女人們吹號嚇唬人。葉丹卡有兩千軍隊守在刮耳崖山口和海軍門營盤中間,不打也不動?辞樾问遣邞(yīng)喇嘛廟,或者找機會攻海軍門,也許是收容散兵游勇……”傅恒道:“你只說軍情,不要‘或者’‘也許’。”“這是海軍門讓標下傳給兆軍門的話。”胡富貴頂了傅恒一句,又道:“方才山上下來一隊人,約有三百多的樣子,正往刮耳崖口開。標下不敢再耽擱,就趕著跑回來了。”說罷退到一邊。
“老胡不容易!”兆惠見傅恒只是沉默,胡富貴兩眼發(fā)直臉色慘白呆望前方,料是他有點發(fā)訕,難得地綻出一絲笑容,說道:“幾往幾來今天奔了二百多里,探這么多軍情,我給你請功保奏!”說著用手拍拍胡富貴肩頭,那胡富貴竟禁不起這一拍,應(yīng)手委地倒下!王小七幾個人忙上前架扶他。傅恒也收回神來,湊到他面前蹲下身,見他兀自掙扎要起,溫語說道:“好兵!我自然要保奏你的——誰有干糧?還有牛肉,給老胡拿來!”
他滯重地站起身來,又向西邊看看,咬牙下了決心,說道:“天黑了就不好打了,兆惠的人出一千從南側(cè)攻擊莎羅奔,用兩千人防著葉丹卡突襲,我從正面上,直攻刮耳崖道口。打到天黑,無論勝負一定收兵——以三枝紅起火為號令,起火在哪里,我就在哪里!”
移時殺聲再起,南路軍三千人馬分兩路,鐵龍般向西向偏西南鼓噪而進。中路軍由傅恒親率直向西疾追,廖化清的北路軍則向金川城開去。一時間蒼暗的大草地上,星羅棋布的斷墻殘垣間到處都是清兵,到處都是刀叢劍樹,驚得已經(jīng)落巢的水鳥和烏鴉在殘陽中漫天翩起翩落。
“敵人追上來了!”莎羅奔一行人已經(jīng)到了刮耳崖山口,進入秘密炮臺,從了望口看著如蟻如蜂的清兵漫野撲來,活佛仁錯的聲音也有點發(fā)顫,“故扎,兆惠的兵行動很快,他要攔腰截斷我們!”
莎羅奔咬著牙,臉上的肌肉繃得一塊一塊,看去有些猙獰。不用仁錯說,他已看見,直沖而來的清兵已經(jīng)襲入隊伍,隊尾二百多人已被旋渦樣的人流包圍,正在拼命廝殺奪路,眼見傅恒的中軍從正面逼來,斗大的“傅”字帥旗都看得清清楚楚,心一橫,大喝一聲道:“毒蛇噬臂壯士斷腕!命令前隊不許回救,全力向刮耳崖撤!不聽命令就地殺掉!”他看看支在垛子上的紅衣大炮,又看火藥,那火藥已潮濕了,纂起來能象香灰樣捏成松松的一團。但他知道,已經(jīng)裝膛的藥還能用,噓準了帥旗漸漸近來,斷喝一聲:“開炮!”
四門大炮藥捻兒嗤嗤冒著藍煙火花燃著,但有三根也受了潮,不到炮帽子機關(guān)處便熄了火,只有一根幾明幾滅終于燃盡,便聽“轟”然一聲巨雷般爆炸,炮臺掩體里人猛地一震,砂石土木紛紛墜落,硝煙頓時彌漫嗆人,莎羅奔說聲“走!”幾個人便躍出泥石掩體炮臺,向西逶迄而去。莎羅奔一邊走,心里暗自懊喪:“幾千斤炸藥都潮濕了!要能在這里多打幾炮,戰(zhàn)局也許有轉(zhuǎn)機呢!”
但他不知道,僅僅這一炮也使傅恒差點喪命,傅恒原是緊盯著莎羅奔的衛(wèi)隊的,轉(zhuǎn)過一道草皮泥堤,突然前面的人全部消失了,他心里奇怪:這一帶沒有樹木,荒灘上的草不過半人深,而且不甚深邃茂密,怎么眨眼間就無影無蹤了?見中軍纛旗旗桿有點斜,一邊命王小七“把旗桿下的楔子砸緊些兒”就取望遠鏡,王小七便用刀背砸楔子,一抬眼見三十幾步開外亂樹叢中四個黑乎乎的炮口正對這邊,還有幾點火星籟籟燃動,他丟了刀,大叫一聲“不好!”回身猛地把傅恒推倒在泥堤坎下——幾乎同時,那大炮轟然怒吼,煙火“唿”地猛卷過來,王小七眼中一花便人事不省了……
傅恒一頭栽倒在坎下,也跌了個發(fā)昏第十一章。他幾次派人到這里偵察,回去都說異常潮濕,都是草皮泥坎,萬萬沒想到還有炮,而且炮臺就架在這里!幾個軍校架起他,他尚自懵懂著發(fā)呆。因見小七子斜躺在堤畔,頭臉上上半身被熏得烏黑炭團一般,肚子上胸脯上幾處汩汩淌血,還有幾個兵士也一般模樣撂倒在一邊,或坐或躺或暈或醒倒著,驚定神回,兩步過來蹲下,一邊叫“軍醫(yī)——軍醫(yī)都死了么?快來,用擔(dān)架送他們下去!”一邊拉起小七子的手,輕輕晃了晃,小聲叫道:“小七子,小七子!你……怎么樣?”他從來沒有和一個奴才離得這么近,此刻咫尺之遙呼吸相通,才看清胸前臉上幾處燒焦,十幾處傷打得蜂窩一樣,不停滲血,最要命的是腹部中彈,一堆白花花的腸子滾出來,小七子手捂在創(chuàng)口,看樣子是在塞腸子時昏過去的。傅恒這才知道,大炮里裝的也是鐵丸子霰鉛彈之類。
“是爺啊……臟兮兮的,也忒難看了……爺不用看顧我……”小七子一個驚悸顫一下醒了過來,見傅恒拉自己手,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,哽聲說道:“小七子……侍候不了爺啦……”“別胡說,”傅恒握緊他的手,他的聲音也有點發(fā)顫,“福建有個老將軍叫蘭理,康熙年間打臺灣,腸子流出來拖在甲板上五尺多!活到九十八歲,去年上才去世的,你這傷不要緊!家里老小上下都不用操心,成都養(yǎng)傷好了,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回北京!”小七子感激地看著傅恒,說道:“爺別顧我,多少人等著您發(fā)令呢!”
傅恒點頭起身,向前看時已是暮色蒼茫,西邊血紅的晚霞早已不再那樣燦爛,變成鐵灰色,陰沉沉壓在起伏不定的崗巒上,近前廣袤的大草原水沼上,西北風(fēng)無遮無擋掠空漫地而過,寒意襲得人身上發(fā)疹。炸得稀爛的大纛旗也在籟籟不安地抖動。他再三斟酌,無論如何不宜夜戰(zhàn),掏出懷表看看,說道:“放紅色起火三枝,各營收軍待命!”便見后隊馬光祖大跨步趕上來,因問:“甚么事?”
“岳老軍門趕上來了。”馬光祖道:“圣上有旨給您。”
“回喇嘛廟去——傳令各軍嚴加戒備。副將以下軍官要輪班巡哨!”
傅恒嗡聲嗡氣吩咐了,帶著隨從趕回了喇嘛廟。岳鐘麒已守在燈下,見他進來,也不及寒喧,便將幾封文卷雙手遞過來。傅恒覺得頭重腳輕,渾身散了架似的沒氣力,沒說甚么,勉強向岳鐘麒躬身一拱,接過詔諭,打手勢示意岳鐘麒坐在石墩上,拆泥封火漆看時,一份是在自己奏折上的朱批諭旨,還有一份,是阿桂的信附旨發(fā)來。定神看那諭旨,口氣甚是嚴厲:
朕安。覽奏不勝詫愕。朕已面許朵云莎羅奔輸誠歸降,卿反復(fù)瀆奏整軍進擊,是誠何意?爾欲意以三軍苦戰(zhàn)奪取金川成爾之名,抑或以全勝之名置朕于無信之地?設(shè)使有此二者之一,即勝,朕亦視爾為二臣也!然朕深知卿意必不出此。所奏激切之情諒自真誠,即以此旨誡爾,一則以西北大局為重,一則以西南長治久安為重,速作計劃維持原旨,即著岳鐘麒協(xié)理辦差,務(wù)期于十五日內(nèi)班師。卿其勉之毋負朕望。
把諭旨轉(zhuǎn)給岳鐘麒,再看阿桂的信,卻一律說的家事,?蛋惨呀(jīng)回京,授乾清宮一等侍衛(wèi),福隆安福靈安也都補入侍衛(wèi),說劉統(tǒng)勛晉位太子太保,怎樣力疾辦事勤勉奉差,自己力薄能鮮,等著傅公回來主持一切云云。講到金川戰(zhàn)事,只說:“圣意仍著公及早撤軍,莎羅奔窮蹙一隅,勿再激成大變,至使西方戰(zhàn)事有礙。”傅恒皺眉仔細審量,一份語氣帶著斥責(zé),一份是在說“皇恩”,往深里思忖,自己手握兵符在外,又屢屢奏議折難不肯奉詔……莫非已經(jīng)在疑自己擁兵自重了?想著,心里一陣急跳,忙又收攝回來。撿看那通封書簡時,阿桂的是直接插入,里邊一層是上書房鈴印,加蓋乾清門火漆關(guān)防封口,并不是同時發(fā)出,”這才略覺放心,額前已是微微浸汗,呆呆把信遞給岳鐘麒。
“阿桂還是力主你打一下的。”岳鐘麒的思路和傅恒全然不同,看了信一笑說道:“他天天在主子跟前,甚么事不知道?主子要認真惱了,也用不著瞞你。好啊,兩個軍機大臣一樣心思要打,主子又急著收兵,回去有的六爺好看的!”他這樣一說,傅恒倒寬心了些,君臣意見不合,自來是常有的事,也沒甚么大不了的。怕的是乾隆這人素來心思細密間不容發(fā),是個多疑人,又遠在數(shù)千里之外,讒言一進入骨三分,也不可不防。思量著,傅恒苦笑了一下,說道:“我有兩條,一是主子不在眼前,有些事主子不能臨機決斷的,當(dāng)奴才的寧可擔(dān)點干系,也要替主子想周到,料理好;二是把主子的事當(dāng)成自己的事,不為一時一事一己利害去想,要盡力想得長遠一點,顧及得周全些。主子雄才大略,高瞻遠矚,我們?nèi)f萬不能及一,只有盡心盡力而已……”岳鐘麒聽著這話也不禁悚然動容,嘆道:“這是武侯所謂‘鞠躬盡瘁死而后己’!成敗利純非所計議了。你既有這番忠志,岳鐘麒不敢后人。你說吧,該怎么辦,我聽你的!”
傅恒垂下眼瞼,撫摸著案上的硯——平日這時王小七早已取墨端水,一只手按著,另一手攪得橐橐有聲替他磨起墨來,那副全心全意煞有介事的架勢,傅恒不止一次笑他,但此刻他正在運往成都的途中,不能“咬牙切齒磨墨”了。半晌,傅恒說道:“我給莎羅奔寫信,用火箭送往刮耳崖。再次懇切言明圣意,說明利害。我……可以親自獨身上崖請他下山。”
“寫信可以,”岳鐘麒拈須說道:“你親自上崖不合體制,你是朝廷宰輔三軍統(tǒng)帥,不能冒險——讓海蘭察退兵向南十里以示誠意,該用著我這把老骨頭上場了……”
傅恒咬著牙,看著悠悠跳動的燭光,良久才道:“老將軍肯代行,比我去要好?峙逻要帶些東西,比如糧食藥品,還有俘來的藏民藏兵,帶一半回山上去。不然,莎羅奔難以相信。來,我們再仔細議議,也要防著有不虞之隙不測之變的……”
-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(quán)貴劉華報君恩
- 乾隆皇帝
- 雍正皇帝
- 康熙大帝
- 第二十七章 世情澆漓新茶舊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
- 第二十六章 臺灣善后冤殺功臣 王爵加身意氣消融
- 第二十五章 海蘭察稱雄八卦山 福康安血戰(zhàn)諸羅城
- 第二十四章 畏禪讓權(quán)奸預(yù)籌謀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
- 第二十三章 掩貪行和珅理家務(wù) 官風(fēng)惡民變起臺灣
- 第二十二章 瑣小人奔走賣朋友 寂寞后病狂剪蒼發(fā)
- 第二十一章 驚流言福公謙和珅 秉政務(wù)颙琰善藏拙
- 第二十章 吳省欽欺友戲姍姍 ?蛋埠郎葜芄珡R
- 第十九章 虧空案阿桂遭斥責(zé) 襄陽道錢灃遇暗算
- 第十八章 十五王“學(xué)習(xí)”入軍機 乾隆帝政暇戲寒溫
- 第十七章 圍沙城掘地獲糧泉 困黑水清軍求援兵
- 第十六章 兆將軍進兵黑水河 尊帝令馬踏踹回營
- 第十五章 天真武夫飲茶吹!∵厡Ⅱ(qū)馳道析敵情
- 第十四章 宮闈不修帝后反目 學(xué)士遭遣謫戍西域
- 第十三章 理宮務(wù)皇帝振乾綱 清君側(cè)敏中遭黜貶
- 第十二章 佞幸臣導(dǎo)游圓明園 聰察主防微紫禁城
- 七 亂宮闈太子淫母妃 宴仲秋康熙祭上蒼
- 六十二回 蘇舜卿含冤歸太虛 劉墨林暴怒斥禽獸
- 齊宿瘤女
- 景公病水夢與日斗晏子教占夢者以對第六
- 伯夷列傳第一
- 卷一百三十六
- 魯季敬姜
- 卷一百八十三
- 一百二十九回 戀舊情雍正幸引娣 慰小妾允祉違圣旨
- 魏芒慈母
- 卷二百一十三
- 列傳第八十九
- 第十七章 聰敏
- 十三 張五哥君前訴冤情 十三爺府邸賞親兵
- 隋書卷三十九 列傳第四
- 列傳第二百二十五宦者一
- 卷二十八
-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(quán)貴劉華報君恩
- 第六章 潞河驛奸宄逞淫戲 瞞真情巧舌釋新憾
- 列傳第一百七十七
- 六十一回 稱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見死對頭
- 景公逐得斬竹者囚之晏子諫第三
- 列傳第二百二十四外戚下
- 列傳第六宗室四
- 卷一百四十五
- 第三十一章 貴婦人慈心憫沉淪 帝乾隆雷雨理國政
- 列傳第二十 范泰王淮之王韶之荀伯子
- 景公問明王之教民何若晏子對以先行義第十八
- 列傳第一百七
- 列傳第二十
- 六十三回 鬧王府文士敢撒野 演陣法將軍忘形骸
- 卷七十
- 列傳第八
-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權(quán)貴劉華報君恩
- 卷八
- 列傳第六十一
- 楚成鄭瞀
- 卷二十七 南中王門學(xué)案三
- 列傳第八十
- 第001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