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

  京兆府署衙門晚衙就要升堂了。陶甘一面服侍狄公穿戴,一面問道:“老爺,你當時到梅先生書齋是為了找尋兇器的吧?”

  “不,我去書齋為的是想看看海先生臨死之前正在寫些什么東西。我當時最疑惑不解的是他臉頰上的那幾點墨污。正如你所說為,那墨污可能是他在磨墨時不慎沾到臉上的。然而我發(fā)現(xiàn)他書房里的墨硯齊齊整整,并沒有用過。他在看他的《金匱醫(yī)方》。我立即想到會不會是另一塊石硯將他的頭擊碎的。那必定是一塊較大的名貴石硯,并且不久前還用過。因為硯上墨汁未干,只有名貴的硯石剩余的墨汁才不會很快干凝。”

  “那么老爺又是幾時疑心到梅夫人謀害了她的親夫呢?”

  “梅府那老管家告訴我花廳橫梁下那盞大紅燈籠通常要亮到午夜,我便警覺到梅先生之死有蹊蹺。再說,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——梅先生從樓梯上摔下來——又怎么會安排得如此周密齊全,天衣無縫呢?你想想,那支跌落在樓梯口的蠟燭,梅夫人故意還讓它一直橫倒在那里,這便是很不近人情了。那一只擱在樓梯中間的軟氈鞋,那荷花苞蕾尖端的鮮血,這一切大細致、太工巧了。反而使人想到是兇手深思熟慮后的故意安排。

  另外,梅夭人過去原是海棠院的名妓,而梅先生是一個謹嚴正統(tǒng)的人物,他的年齡又比梅夫人大了二十多歲。這就自然而然使人想到這一類疑案中最通常習見的三部曲:年邁衰老的丈夫,年輕美貌的妻子,俊俏鳳流的情夫。我起初之所以不懷疑梅夫人的品性操行,只是深信梅先生自有理智的遴選妻子的眼力。——如今才知道我的想法錯了。”

  陶甘道:“花廳東廂房正是梅夫人與盧大夫幽會最理想的地方。”

  狄公道;“我一聽老管家說東廂房通花園竹徑又通府外大街,便堅持要看一看這廂房。果然在那廂房里找到了最重要的線索。梅夫人說東廂房三個月沒人住過了,但我見梳妝臺上的胭脂鉛粉最近還有人用過,床茵上也有人睡過,非但不見積了塵土,而且還有胭脂香味。當然揭示案情真相的主要線索還是地上和床簾背面的墨斑血污。

  “顯然,梅先生半夜或后半夜突然撞進東廂房。那一對情人慌作一團。所謂奸近殺,那男的便掄起書桌上一方端硯猛擊梅先生頭部。梅先生跌倒在床腳邊的地上。然后那兩個兇手便將梅先生尸體拖到了花廳的樓梯下。

  “因為那時大紅燈籠已熄,故他們玩出了梅先生手擎蠟燭的拙劣花招。——試圖將罪行掩蓋得天衣無縫,反致露出破綻,所謂畫蛇添足。那橫倒的蠟燭,軟氈鞋,荷花苞蕾石雕的血跡都是不必要的蛇足。記得你說過,從那又高又陡的樓梯摔下來,無論如何都要斃命的,何況又是一個年近七十的衰邁老人。不需任何布置,誰都會相信這個意外事故。然太實則虛,故反而露了馬腳。”

  “老爺,那盧大夫又是如何被你看破的?”陶甘又問。

  “盧大夫除了在梅先生死的時間上自作聰明,意圖瞞哄我們外,另一處又自作聰明說了謊話。葉夫人自盡時,他正在葉府,我當時已略知梅夫人身世,且剛對梅先生之死又起疑心。我問他梅夫人可曾是海棠院的行首,他如回答說。他不十分了解梅夫人的身世,我當然一無所獲。但他卻一口咬定梅夫人出身于涇陽世家巨族,并不曾當過妓女。

  于是我便明白他對梅夫人的底細一清二楚,只是意圖隱瞞我們罷了。目的很清楚:曲意回護梅夫人,使我們不疑心到梅大人犯有通奸之罪——”

  內衙門突然被推開,馬榮匆匆走了進來。

  “藍白小姐在衙門值房等候,她說她有要緊之事要詳稟老爺。”

  狄公道:“我也很想見見這位藍白小姐,可此刻沒有時間了。馬上就要擊鼓升堂。”

  “她說事關重大,須得在升堂之前叩見,怕耽誤了,弄出大錯。”馬榮更急了。

  “她說出了什么事沒有?”

  “沒有。她只一味要見到老爺再肯細說。”

  “那么,還是請她耐性等候,我晚衙理事完畢再進來細稟。”

  衙堂上一聲鑼響,三通鼓畢。衙卒、牙將、吏員、書記分列兩行。狄公紫袍玉帶升上高座。喬泰、馬榮侍立背后。陶甘坐在錄事一旁,相機助問。

 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,喝道:“本衙晚堂審理梅亮遇害一案,F(xiàn)將被告盧鴻基帶上堂來!”

  不一刻,衙卒將盧大夫帶到堂上。盧大夫一見狄公,無限冤屈地跪倒在丹墀下。

  狄公道:“盧鴻基,你身為醫(yī)官,不思奉公積德,洽病救人,反而撥弄是非,專一攪混,偽證誣供,該當何罪?本堂先點破你兩點:一是梅先生死亡時間,二是梅柳氏身世履歷。允你如實重供,再敢有半點搪塞遮瞞,欺騙本堂,待我勘破,定不輕饒。”

  盧大夫叩頭及地,哭喪著臉說道:“老爺明鏡高懸,察觀秋毫,小人焉敢有半點欺心瞞上。這偽證誣供之罪,小人不敢抵賴。只是小人確不曾謀害了梅先生。小人茍且之事誠有,只行兇害命一項小人委實不敢,還望老爺據實明斷。”

  狄公道:“你須將梅先生遇害那夜之詳情細細敘來。那夜梅先生夫婦邀你共進晚膳,——便從這里開始說起。”

  盧大夫供道:“晚膳后,我們聊了一回天。梅先生要去書齋看書,我便去老管家房中送藥。梅夫人也說身體不適,我也抓了點藥給她。——于是我便告辭回家了。”

  “那么,”狄公道:“后來你聽見東院花廳梅夫人高聲尖叫又急忙趕去之事純屬虛造了?”

  “是的。老爺,小人知罪了。翌日一早我又趕去梅府,想看看老管家的病情有否好轉。記得是梅夫人親自開的門,她將我引到一間幽僻的耳房,輕輕對我說,‘梅先生死了!’我當時嚇了一跳,忙問怎么一回事。她說,昨晚梅先生上書齋去后,她便決定在樓梯下的東廂房睡覺。倘使半夜梅先生有什么事吩咐,她可以上樓去照應。午夜不久,她剛睡得正香,梅先生進廂房來了,一面氣喘,一面說他頭痛欲裂,胸悶窒息。她還未來得及替梅先生去取藥,梅先生便跌倒了,頭撞在床腳邊的青石地板上。她上前俯身一看,頭跌破了,已沒了氣。

  “我當時竟信了她的話,我知道梅先生心臟本來有病,常犯哮喘。我說讓我去看看尸體,她說她已將尸體搬到了樓梯下,她要我來衙里請仵作,并報案說梅先生犯了心臟病從樓梯上摔了下來,跌破了頭死了。

  “我來衙門找到了仵作,向他通報了梅先生的死情,要他去梅府驗尸。當我們走進東院花廳時,我不禁嚇呆了。我見梅先生的腦殼被擊碎了,腦漿迸溢,血肉模糊,明顯不是頭撞在床腳或地上所造成的。且現(xiàn)場布置得很巧妙,象真是從樓梯上摔跌下來一般。

  我疑心梅夫人有一個同謀,也疑心這同謀便是她的情人。我當時害怕極了,我意識到我自己處在非常尷尬的境地,我已經成了她謀殺親夫的同謀犯,至少也犯了偽證罪。我—

  —我恨自己當了傻瓜,陷入了她的圈套被她利用了。我當然就想到向官府出首,并告發(fā)梅夫人——”

  狄公平和地問道:“那么,你又因何遲遲不肯出首,并幾次三番作假證,迷惑本官呢7”

  盧大夫猶豫了一下,清了清嗓音,說道:“仵作走后,梅夫人又將我叫去那耳房,閂上了門,雙膝跪定我面前,求我救她一命。——梅先生果真當夜闖進了東廂房,撞破了她的奸情。那奸夫兇狠,抓起書桌上一方硯石便向梅先生頭狠命砸去。只兩下便擊碎了梅先生的腦顱,當即斃了命。兩人細細商量,便想出了個梅先生不慎墜下樓梯的騙局,并很快節(jié)置好了現(xiàn)場,意圖蒙蔽官府,造遙法外。梅夫人她還說這一招天衣無縫,絕無破綻,反要我放心。”

  “那奸夫是誰?”狄公忙問。

  “她死不肯吐口。我當時便已感到恐怖,我擔心她會咬定我是她的奸夫,將我拽入羅網,頂那奸夫的缸。——老爺千萬別信了她的謊供,小人今日堂上說的句句是實,伏望老爺替小人作主,明斷此案。”

  他在供狀上畫了押,狄公示意衙卒將盧大夫押下監(jiān)禁不提。

  “這個人面禽獸!”喬泰輕輕罵道。“把罪行全推諉到那淫婦頭上,自己倒一干二凈。”

  狄公敲了一下驚堂木,喝令將梅柳氏帶上公堂。兩個衙卒將渾身縞素的梅夫人押到堂下,后面跟著一個女獄禁。

  女獄禁叩頭啟稟狄公:“女犯梅柳氏恐是已染時疫。進來牢里便嘔吐多次,渾身發(fā)燒。依例推遲審理,無奈梅柳氏自己執(zhí)意不允,非要上堂候審,望大人處斷。”

  狄公捋了捋胡須,略一沉思,說道:“本堂只需梅柳氏一個簡扼的供述,退下后即命獄醫(yī)診明治療。”

  梅夫人柔軟無力地跪倒在丹墀下,面色潮紅,氣喘頻頻。

  狄公吩咐梅柳氏站起,一面焦慮地望著她纖弱的身子。

  梅夫人高傲地仰起頭來,臉上鎮(zhèn)定自若,冷如冰霜。

  她沉毅地望了一眼堂上狄公,開言道:“老爺毋需勘問,正是奴家謀害死了親夫。

  我與梅亮名為夫妻,其實毫無感情可言。我忍受不了他的虛假的殷勤和體貼,我當年嫁給他僅僅是為了用他的錢還債。我十五歲便被賣到海棠院,在那里受盡屈辱和折磨。”

  她的聲音漸漸圓潤,一對明麗的大眼睛與兩邊耳環(huán)上的藍寶石一同閃爍出晶亮的光芒。

  “后來,我遇到了一個好心人,他用錢將我從海棠院里贖了出來,我脫了樂籍。我們過了近兩年非常幸福的生活。但是他很快破產了,除了一幢園邸外幾乎沒有一點錢財。

  當時我還欠著一大筆債不曾償還。于是我只能嫁給梅亮,他是長安領首的豪族巨富,鐘鳴鼎食,金銀無數(shù)。他替我償還了所有的債務,我過著饜甘飫、奢華驕逸的生活。但我沒有愛情,我象一朵鮮花插在糞土里。我認識過許多人,一個比一個愚蠢,一個比一個貪狠。他們用金銀買我的身子,供他們淫樂,他們把我當作一個玩偶。漸漸梅亮發(fā)現(xiàn)了我有不軌,但他卻一味寬恕我、體恤我。然而我把這認作是更大的嘲弄和侮辱。我將梅亮殺死后,又不得不乞求那個行為卑鄙的盧大夫,不得不答應他污穢的要求。——我每回總想得到一些,但結果總是失掉一些,想得的愈多,失掉的愈多。如今幡然徹悟,已經遲了。”

 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她虛弱的身子幾乎搖晃起來。她氣喘咻咻,掙扎了半日,又吐出一句話來;“我對一切都厭倦了……厭倦了。但愿從此掙脫艱辛苦難的枷鎖,……從此償清。……”

  她向狄公投去凄涼悲愴的一瞥,一口痰涌上,兩眼一直便昏厥在地。

  女獄禁趕忙上前解開梅失人的衣領,猛見蝴蝶形狀的紅斑已經全身布遍,有的已經潰爛。只見她身體蠕動了一陣,四肢劇烈地抽搐了幾下,便挺直不動了。

  狄公乃明白是怎么回事了,不覺嘆息一聲,憐憫地望了一眼梅夫人蒼白的臉面,命獄醫(yī)驗過,便用一張?zhí)J席將那尸身遮蓋了。

  然后,狄公聲音嘶啞地喝了一聲:“將何朋帶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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