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

  何朋被押上堂來,雙膝跪定在丹墀上。他頭戴狩獵的風(fēng)巾,身著粗褐長袍,腰間系緊一根革帶。顯然拘捕前正擬外出打獵。

  “何朋!”狄公厲聲喝道:“你將如何用硯石砸碎梅亮腦殼的本末與我從實招來!”

  喬泰、馬榮互相驚奇地看覷一眼,陶甘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瞅了瞅狄公。狄公嚴(yán)峻沉毅,威而不猛。

  何朋驚惶地抬起了頭,額上滲出了汗珠。

  “莫非她已供出了我來?”他輕輕自語。

  狄公道:“她尚不及供出你來,倒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。”

  何朋狐疑地望著狄公,口中囁嚅。

  狄公道:“讓我先破題說個楔子吧!昨夜我來柳園看你時,你講了一個凄惻哀婉的柳園圖故事。我見你講的時候感情起伏,隱痛陣陣,仿佛柳園圖的故事不是你曾祖的悲劇而是你自己的真實過去。我當(dāng)時便疑心你本人贖出過一個歌妓,你為她幾乎耗盡了自己全部家財,然而這個寡義薄情地女子卻跟隨別人去了。——自然那人要比你有錢得多。”

  何朋濃眉下一雙大眼,陰郁地瞅著狄公。

  狄公繼續(xù)說道:“其次,當(dāng)我告訴你葉奎林死了時,你立即便問起他的眼睛。有關(guān)梅、葉、何三家氣連的那首童謠言詞晦澀,寓義含糊,只說‘失其床,失其目,失其頭’,并不曾說及橫遭不測,或死于非命。我回答你說葉奎林果然被打出了一顆眼珠,你便驚恐地說你也許會失掉你的頭。當(dāng)時我頗納悶,因為你已默認(rèn)梅先生是‘失其床’了。但事實上當(dāng)時梅先生還被人認(rèn)為是不慎墜下樓梯而死的。此后,我從可靠的材料獲悉梅夫人曾是海棠院的歌妓,被一個不知名的富人贖了出去,但她耗盡了那人的錢財后又改嫁了梅亮。——這些真實的事件與你講的柳園圖故事幾乎一樣,梅亮正是那個拐騙了藍(lán)寶石的梅公子。一次我留意到梅夫人看見繪有柳園圖的盤碟呆呆發(fā)愣,心中不安。

  后來我聽說藍(lán)寶石原來就是梅夫人的名字,于是我馬上明白了藍(lán)寶石正是你何朋的愛寵,你講的柳園圖故事正是你自己真實歷史的發(fā)揮。我親眼看見梅夫人的兩枚耳環(huán)上都嵌鑲著亮光閃閃的藍(lán)寶石,手上還戴著一顆藍(lán)寶石戒指。——你將藍(lán)寶石從海棠院里贖出,后來你窮了,她便又改嫁了梅亮。盡管如此,梅夫人仍是你的舊好,你的情婦,你們藕斷絲連,幽會出約,梅亮并非死于不慎的意外,而是被你們倆合計謀害。兇手正是你何朋!

  “你們的奸情被梅先生半夜撞破時,你動了殺性,用書桌上一方龜形端硯砸碎了梅先生的頭顱。然后你們偽裝現(xiàn)場,制造梅先生不慎墜下樓梯的假象。那童謠對你竟很有神秘的作用,你深信不疑梅先生‘失其床’而死——梅夫人與你犯奸,正意味著他的‘床’被你竊了。而你殺了梅先生之后,乃真正感到最后一個‘失其頭’的恐怖了。梅亮‘失其床’,葉奎林‘失其目’,如果童謠確是靈驗的話,你這個‘何’便要‘失其頭’了——郎被斬首砍頭了。”

  何朋輕輕嘆息,不發(fā)一言,緊閉了雙目,平靜地聆聽著狄公滔滔不絕的解析。

  狄公問道:“何朋,本堂說的這些可是事實?本堂可以明白告訴你,梅夫人并未供出一點內(nèi)情,她咬定是她親手殺的梅先生。——她說她對梅先生的虛假的殷勤和體貼感到厭倦,感到煩惱痛苦。”

  何朋猛地站立起來。喘著粗氣問道:“她在哪里?她此刻在哪里?”

  狄公淡淡地說:“她供認(rèn)了自己的罪行后便死在公堂上了。那蘆席遮蓋著的便是。

  ——獄醫(yī)已經(jīng)驗過,見是犯了時疫,早已不可救藥。”

  何朋轉(zhuǎn)過身子,圓睜著環(huán)眼,嘴唇一翕一翕,但沒說話。

  這時列闕閃閃,遠(yuǎn)處傳來隱隱的雷鳴之聲。

  何朋輕輕呻吟了一聲,強抑住狂亂的心潮,跑過去將蘆席一角掀起,露出梅夫人一條細(xì)膩柔滑的手臂。何朋眼中噙著淚花,輕輕撫摸著那手臂,又將梅夫人手指上的藍(lán)寶石戒指摘下吻了一吻,戴在自己的小指上。他站了起來,望了狄公一眼,臉上的肉抽搐著?齻サ纳碥|蹣跚踉蹌,象要倒下一樣。

  他終于開了口;“狄老爺,這枚戒指是十五年前我送給她的,請求老爺允許我戴著它去西天。”

  他低倒了頭無限深情地看著這枚戒指,口中念念有詞:“藍(lán)寶石,藍(lán)寶石——這并非巧合,曾祖父的藍(lán)寶石被人拐騙而逃出柳園,我的藍(lán)寶石由于我的貧困潦倒而被迫辭別柳園。……”

  “她嫁給梅亮后,梅亮的萬貫家財并沒有給她帶來真正的幸福。一天她苦苦哀求我,要我寬恕她當(dāng)年鼠目寸光貪圖富貴,她要與我重續(xù)舊好。她說即便是從此荊釵布裙,啜菽飲水也自心甘,強似在梅府受罪。并說她已遣放了家中所有奴仆,京城里又發(fā)生了癘疫,梅亮天天要去廣成倉辦糶糧放賑事宜,我倆正可以重溫鴛夢,繾綣纏綿一陣。后來,她又說要與我?guī)Я私疸y細(xì)軟一同逃走,到遙遠(yuǎn)的地方做長久夫妻永不分離。”,狄公打斷了他的話:“梅亮死的那夜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事?”

  何朋仰起頭來,痛苦的表情漸漸緩解,他的臉上泛漾著一層淡淡的紅暈。

  “事情很簡單。半夜梅亮闖進了花廳東廂房。我們正沒奈何處,梅亮先開了口。他說:‘你們悄悄一同離開長安吧!我決不干涉。你們在一起或許是對的,我可以資助你們盤纏’,藍(lán)寶石對我叫道:‘殺死他!我不需要他的憐憫,只有你才有資格憐憫我、寬恕我。屈辱的日子我受夠了,他不僅沾污了我的身子,而且沾污了我的靈魂。’“十多年的羞辱一齊涌上心頭,人說惡向怒邊生,我被她這一番話激起了殺性。當(dāng)即我便上前一把揪住梅亮的衣領(lǐng),掄起一方石硯向他頭上砸去。砸碎了梅亮的頭還不解恨,又朝他的背脊、胸前狠狠踢了幾腳。

  “接下來是如何處置這老鬼的尸體。她說,看他身上衣褲凌亂,頭殼破裂,不如順勢將他拖到花廳的青石樓梯下,就說是他不慎失腳墜跌下樓梯而死。——當(dāng)然,我們還布置了疑陣,假造現(xiàn)場,意圖迷惑官府。——我想這些供述也差不多了吧,左右是‘失其頭’了,此乃天意,豈能躲避?”

  四名黑袍黑帽兜的收尸隊走上堂來,將蘆席卷裹緊了梅夫人尸身,抬下堂去。

  何朋面色陰郁,神情恍惚。兩眼射出一種憂郁痛苦的幽光。

  通奸殺人,依律擬斬。何月在供狀上畫了押。狄公在陶甘遞上的判狀上朱筆簽批,蓋了大印,命喬泰、馬榮將兇犯何朋驗明正身,立即縛去西市斬來報訖。

  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,大風(fēng)乍起,烏云奔馳,豆大的雨點終于落到了地面。

  驚堂木一響,狄公宣布退堂。

  兩名衙卒上前用死枷枷了何朋,釘了腳鐐手栲,押解而下。

  何朋仰天長吁。呆呆地望著手指上那枚寒光閃熠的藍(lán)寶石戒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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