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卷　　黃秀才徼靈玉馬墜

凈幾明窗不染塵,圖書鎮(zhèn)日與相親。

偶然談及風(fēng)流事,多少風(fēng)流誤了人。

話說唐乾符年間,揚(yáng)州有一秀士,姓黃名損,字益之,年方二十一歲,生得豐資韶秀,一表人才,兼之學(xué)富五車,才傾八斗,同輩之中,推為才子。原是閥閱名門,因父母早喪,家道零落。父親手里遺下一件寶貝,是一塊羊脂白玉雕成個(gè)馬兒,喚做玉馬墜,色澤溫潤,鏤刻精工。雖然是小小東西,等閑也沒有第二件勝得他的。黃損秀才自幼愛惜,佩帶在身,不曾頃刻之離。偶一日閑游市中,遇著一個(gè)老叟,生得怎生模樣?

頭帶箬葉冠,身穿百衲襖,腰系黃絲絳,手執(zhí)逍遙扇。童顏鶴發(fā),碧眼方瞳。不是蓬萊仙長,也須學(xué)道高人。

那老者看著黃生,微微而笑。黃生見其儀容古雅,竦然起敬,邀至茶坊獻(xiàn)茶敘話。那老者所談,無非是理學(xué)名言,玄門妙諦,黃生不覺嘆服。正當(dāng)語酣之際,黃生偶然舉袂,老者看見了那玉馬墜兒,道:“愿借一觀�！秉S生即時(shí)解下,雙手獻(xiàn)與老者。老者看了又看,嘖嘖嘆賞,問道:“此墜價(jià)值幾何?老漢意欲奉價(jià)相求,未審郎君允否?”黃生答道:“此乃家下祖遺之物,老翁若心愛,便當(dāng)相贈,何論價(jià)乎。”老者道:“既蒙郎君慷慨不吝,老漢何敢固辭。老漢他日亦有所報(bào)�！彼鞂⒋藟嫅覓煸邳S絲絳上,揮手而別,其去如飛。生愕然驚怪,想道:“此老定是異人,恨不曾問其姓名也�！边@段話閣過不題。

卻說荊襄節(jié)度使劉守道,平昔慕黃生才名,差官持手書一封,白金彩幣,聘為幕賓。如何叫做幕賓?但凡幕府軍民事冗,要人商議,況一應(yīng)章奏及書札,亦須要個(gè)代筆,必得才智兼全之士,方稱其職,厚其禮幣,奉為上賓,所以謂之幕賓,又謂之書記。有官職者,則謂之記室參軍。黃損秀才正當(dāng)窮困無聊之際,卻聞得劉節(jié)使有此美意,遂欣然許之,先寫了回書,打發(fā)來人,約定了日期,自到荊州謁見。差官去了,黃生收拾衣裝,別過親友,一路搭船。

行至江州,忽見巨舟泊岸,篷窗雅潔,朱欄油幕,甚是整齊,黃生想道:“我若趁得此船,何愁江中波浪之險(xiǎn)乎�！边m有一水手上岸沽酒,黃生尾其后面問之:“此舟從何而來?今往何處?”水手答道:“徽人姓韓,今往蜀中做客�！秉S生道:“此去蜀中,必從荊江而過,小生正欲往彼,未審可容附舟否?”

水手道:“船頗寬大,那爭趁你一人。只是主人家眷在上,未知他意允否若何?”黃生取出青蚨三百,奉為酒資,求其代言。

水手道:“官人但少停于此,待我稟過主人,方敢相請�！表汈�,水手沽酒回來,黃生復(fù)囑其善言方便,水手應(yīng)允。不一時(shí),見船上以手相招,黃生即登舟相問,水手道:“主人最重斯文,說是個(gè)單身秀士,并不推拒,但前艙貨物充滿,只可于艄頭存坐,夜間在后火艙歇宿。主人家眷在于中艙,切須謹(jǐn)慎,勿取其怪�！彼煲�黃生見了主人韓翁。言談之間,甚相器重。是夜,黃生在后火艙中坐了一回,方欲解衣就寢,忽聞箏聲凄婉,其聲自中艙而出。黃生披衣起坐,側(cè)耳聽之:乍雄乍細(xì),若沉若�；蛉缪阏Z長空,或如鶴鳴曠野,或如清泉赴壑,或如亂雨灑窗。漢宮初奏《明妃曲》,唐家新譜《雨淋鈴》。

唐時(shí)第一瑟琶手是康昆侖,第一箏手是郝善素。揚(yáng)州妓女薛瓊瓊獨(dú)得郝善素指法,瓊瓊與黃生最相契厚。僖宗皇帝妙選天下知音女子,入宮供奉,揚(yáng)州刺史以瓊瓊應(yīng)眩黃生思之不置,遂不忍復(fù)聽彈箏。今日所聞箏聲,宛似薛瓊瓊所彈。黃生暗暗稱奇。時(shí)夜深人靜,舟中俱已睡熟。黃生推篷而起,悄然從窗隙中窺之,見艙中一幼女年未及笄,身穿杏紅輕綃,云鬟半嚲,嬌艷非常。燃蘭膏,焚鳳腦,纖手如玉,撫箏而彈。須臾曲罷,蘭銷篆滅,杳無所聞矣。那時(shí)黃生神魂俱蕩,如逢神女仙妃,薛瓊瓊輩又不足道也。在艙中展轉(zhuǎn)不寐,吟成小詞一首。詞云:生平無所愿,愿作樂中箏。得近佳人纖手子,砑羅裙上放嬌聲。便死也為榮。

一夜無眠,巴到天明起坐,便取花箋一幅,楷寫前詞,后題“維揚(yáng)黃損”四字,疊成方勝,藏于懷袖。梳洗已畢,頻頻向中艙觀望,絕無動靜。少頃,韓翁到后艄答拜,就拉往前艙獻(xiàn)茶。黃生身對老翁,心懷幼女,自覺應(yīng)對失次,心中慚悚,而韓翁殊不知也。忽聞中艙金盆響聲,生意此女合并盥漱,急急起身,從船舷而過,偷眼窺覦窗欞,不甚分明,而香氣芬馥,撲于鼻端。生之魂已迷,而骨已軟矣,急于袖中取出花箋小詞,從窗隙中投入。誠恐舟人旁瞷,移步遠(yuǎn)遠(yuǎn)而立。兩只眼覷定窗欞,真?zhèn)�是目不轉(zhuǎn)睛。

卻說中艙那女子梳妝盥手剛畢,忽聞窗間簌簌之響,取而觀之,解開方勝,乃是小詞一首。讀罷,贊嘆不已,仍折做方勝,藏于裙帶上錦囊之中。明明曉得趁船那秀才夜來聞箏而作,情詞俱絕,心中十分欣慕。但內(nèi)才如此,不知外才何如?遂啟半窗,舒頭外望,見生凝然獨(dú)立,如有所思。麟鳳之姿,皎皎絕塵,雖潘安、衛(wèi)玠,無以過也。心下想道:“我生長賈家,恥為販夫販婦,若與此生得偕伉儷,豈非至愿�！�

本欲再看一時(shí),為舟中耳目甚近,只得掩窗。黃生亦退于艙后,然思慕之念益切。時(shí)舟尚停泊未開,黃生假推上岸,屢從窗邊往來。女聞窗外履聲,亦必啟窗露面,四目相視,未免彼此送情,只是不能接語。正是:彼此滿懷心腹事,大家都在不言中。

到午后,韓翁有鄰舟相識,拉上岸于酒家相款。舟人俱整理篷楫,為明早開船之計(jì)。黃生注目窗欞,適此女推窗外望,見生忽然退步,若含羞欲避者。少頃復(fù)以手招生,生喜出望外,移步近窗。女乃倚窗細(xì)語道:“夜勿先寢,妾有一言。”

黃生再欲叩之,女已掩窗而去矣。黃生大喜欲狂,恨不能一拳打落日頭,把孫行者的瞌睡蟲,遍派滿船之人,等他呼呼睡去,獨(dú)留他男女二人,敘一個(gè)心滿意足。正是:無情不恨良宵短,有約偏嫌此日長。

至夜韓翁扶醉而歸,到船即睡,捱至更深,舟子俱已安息,微聞隔壁彈指三聲。黃生急整冠起視。時(shí)星月微明,輕風(fēng)徐拂,女已開半戶,向外而立。黃生即于船舷上作揖,女子艙中答禮。生便欲跨足下艙,女不許,向生道:“慕君之才,本欲與君吐露心腹,幸勿相逼�！秉S生亦不敢造次,乃矬身坐于窗口。女問生道:“君何方人氏?有妻室否?”黃生答道:“維揚(yáng)秀才,家貧未娶�！迸�道:“妾之母裴姓,亦維揚(yáng)人也。

吾父雖徽籍,浮家蜀中,向到維揚(yáng),聘吾母為側(cè)室,止生妾一人。十二歲吾母見背,今三年喪畢,吾父移妾?dú)w蜀耳。”黃生道:“既如此,則我與小娘子同鄉(xiāng)故舊,安得無情乎?幸述芳名,當(dāng)銘胸臆。”女道:“妾小字玉娥,幼時(shí)吾母教以讀書識字,頗通文墨。昨承示佳詞,逸思新美,君真天下有心人也。愿得為伯鸞婦,效孟光舉案齊眉,妾愿足矣�！秉S生道:“小娘子既有此心,我豈木石之比,誓當(dāng)竭力圖之。若不如愿,當(dāng)終身不娶,以報(bào)高情。”女道:“慕君才調(diào),不羞自媒,異日富貴,勿令妾有白頭之嘆�！秉S生道:“卿家雅意,陽侯、河伯實(shí)聞此言,如有負(fù)心,天地不宥。但小娘子乃尊翁之愛女,小生逆旅貧儒,即使通媒尊翁,未必肯從。異日舟去人離,相會不知何日?不識小娘子有何奇策,使小生得遂盟言?”女道:“夜話已久,嚴(yán)父酒且醒矣,難以盡言。此后三月,必到涪州。

十月初三日,乃水神生日,吾父每出入,必往祭賽,舟人盡行。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會,當(dāng)為決終身之策。幸勿負(fù)約,使妾望穿兩眸也�！秉S生道:“既蒙良約,敢不趨赴�！毖援�,舒手欲握女臂,忽聞韓翁酒醒呼茶,女急掩窗。黃生逡巡就寢,忽忽如有所失。

從此合眼便見此女,頃刻不能忘情。此女亦不復(fù)啟窗見生矣。舟行月余,方抵荊江。正值上水順風(fēng),舟人欲趕程途,催生登岸。生雖徘徊不忍,難以推托。將酒錢贈了舟子,別過韓翁,取包裹上岸,復(fù)佇立凝視中艙,凄然欲淚。女亦微啟窗欞,停眸相送。俄頃之間,揚(yáng)帆而去,迅速如飛。黃生盼望良久,不見了船,不覺墮淚。傍人問其緣故,黃生哽咽不能答一語。正是: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與人言無二三。

黃生呆立江岸,直至天晚,只得就店安歇。次早問了守帥府前,投了名刺,劉公欣然接納,敘起敬慕之意,隨即開筵相待。黃生于席間,思念玉娥,食不下咽。劉公見其精神恍惚,疑有心事,再三問之,黃生含淚不言,但云:“中途有病未痊�！眲⒐�亦好言撫慰。至晚劉公親自送入書館,鋪設(shè)極其華整。黃生心不在焉,郁郁而已。過了數(shù)日,黃生恐誤玉娥之期,托言欲往鄰郡訪一故友,暫假出外月余即返。劉公道:“軍務(wù)倥傯,政欲請教,且待少暇,當(dāng)從尊命�！庇诌^了數(shù)日,生再開言,劉公只是不允。生度不可強(qiáng),又公館守衛(wèi)嚴(yán)密,夜間落鎖,不便出入。一連躊躕了三日夜,更無良策,忽一日問館童道:“此間何處可以散悶?”館童道:“一墻之隔,便是本府后花園中,亭臺樹木,盡可消遣�！�

黃生命童子開了書館,引入后園,游玩了一番,問道:“花園之外,還是何處?”館童道:“墻外便是街坊,周圍有人巡警。日則敲梆,夜則打更。老爺法度,好不嚴(yán)哩�！秉S生聽在肚里,暗暗打帳:“除非如此如此�！笔且购鸵露�臥,寢不成寐,捱到五更,鼓聲已絕,寂無人聲,料此際司更的辛苦了一夜,必然困倦。此時(shí)不去,更待何時(shí)。近墻有石榴樹一株,黃生攀援而上,聳身一跳,出了書房的粉墻,靜悄悄一個(gè)大花園,園墻上都有荊棘。黃生心生一計(jì),將石塊填腳,先扒開那些棘刺,逾墻而出,并無人知覺。早離了帥府。趁此天色未明,拽開腳步便走。忙忙若喪家之狗,急急如漏網(wǎng)之魚。有詩為證:已效郗生入幕,何當(dāng)干木逾垣。

豈有墻東窺宋,卻同月下追韓。

次日館中童子早起承值,叫聲:“奇怪。門不開,戶不開,房中不見了黃秀才�！泵θ�報(bào)知劉公。劉公見說,吃了一驚,親到書房看了一遍,一步步看到后園,見棘刺扒動,墻上有缺,想必那沒行止的秀才,從此而去,正不知甚么急務(wù)。當(dāng)下傳梆升帳,拘巡警員役詢問,皆云不知,劉公責(zé)治了一番。

因他說鄰邦訪友,差人于襄鄧各府逐縣挨查緝訪,并無蹤影,嘆息而罷。

話分兩頭。卻說黃秀才自離帥府,挨門出城,又怕有人追趕,放腳飛跑。逢人問路,晚宿早行,徑望涪州而進(jìn)。自古道:“無巧不成話�！壁s到涪州,剛剛是十月初三日。且說黃秀才在帥府中擔(dān)閣多日,如何還趕上?只因客船重大,且是上水有風(fēng)則行,無風(fēng)則止。黃秀才從陸路短盤,風(fēng)雨無阻,所以趕著了。沿江一路抓尋,只見高檣巨艦,比次湊集,如魚鱗一般。逐只挨去,并不見韓翁之舟。心中早已著忙,莫非忙中有錯(cuò),還是再捱轉(zhuǎn)去。方欲回步,只見面前半箭之地,江岸有枯柳數(shù)株,下面單單泊著一只船兒。上前仔細(xì)觀看,那船上寂無一人,止中艙有一女子,獨(dú)倚篷窗,如有所待。那女子非別,正是玉娥,因?yàn)橛悬S生之約,恐眾人耳目之下,相接不便,在父親前,只說愛那柳樹之下泊船,僻靜有趣。韓翁愛女,言無不從。此時(shí)黃生一見,其喜非校謾說洞房花燭夜,且喜他鄉(xiāng)遇故知。

那玉娥塑見黃生,笑容可掬。其船離岸尚遠(yuǎn),黃生便欲跳上,玉娥道:“水勢甚急,須牽纜至近方可�！秉S生依言,便舉手去牽那纜兒。也是合當(dāng)有事,那纜帶在柳樹根上,被風(fēng)浪所激,已自松了。黃生去拿他時(shí),便脫了結(jié)。你說巨舟在江濤洶涌之中,何等力氣,黃生又是個(gè)書生,不是筋節(jié)的,一只手如何帶得祝說時(shí)遲,那時(shí)快,只叫得一聲“阿呀”,但見舟逐順流下水,去若飛電,若現(xiàn)若隱,瞬息之間,不知幾里。黃生沿岸叫呼。眾船上都往水神廟祭賽去了,便有來往舟只,那涪江水勢又與下面不同,離川江不遠(yuǎn),瞿塘三峽,一路下來,如銀河倒瀉一般,各船過此,一個(gè)個(gè)手忙腳亂,自顧且不暇,何暇顧別人。黃生狂走約有一二十里,到空闊處,不見了那船。又走二十來里,料無覓處。欲待轉(zhuǎn)去報(bào)與韓翁知道,又恐反惹其禍。對著江面,痛哭了一場,想起遠(yuǎn)路天涯,孤身無倚,欲再見劉公,又無顏面。況且盤纏缺少,有家難奔,有國難投:“不如投向江流,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見,也見我黃損不是負(fù)心之人。罷。罷。罷�！�

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與風(fēng)流作話文。

黃秀才方欲投江,只聽得背后一人叫道:“不可,不可�！�

黃生回頭看時(shí),不是別人人,正是維揚(yáng)市上曾遇著請他玉馬墜兒這個(gè)老叟。黃生見了那老叟,又羞又苦,淚如雨下。老叟道:“郎君有何痛苦?說與老漢知道,或者可以分憂一二�！�

黃生道:“到此地位,不得不說了�！北銓⒊跤鲇穸�,及相約涪江、纜斷舟行之事,備細(xì)述了一遍。老叟呵呵大笑,道:“原來如此,些須小事,如何便拚得一條性命�！秉S生道:“老翁是局外之人,把這事看得校依小生看來,比天更高,比海更闊,這事大得多哩�！崩羡虐咽�指一輪,說道:“老漢頗通數(shù)學(xué),方才輪算,尊可命不該絕,郎君還有相會之期。此去前面一里之外,有一茅庵,是我禪兄所居,郎君但往借宿,徐以此事求之,彼必能相濟(jì),老漢不及奉陪�！秉S生道:“老翁若不同去,恐禪師未必相信,不肯留宿�！崩羡诺�:“郎君前所惠玉馬墜兒,老漢佩帶在身,我禪兄所常見,但以此為信可也�！闭f罷,就黃絲絳上解下玉馬墜來,遞與黃生。黃生接得在手,老叟竟自飄然去了。

黃生為心事擾亂,依舊不曾問得姓名,懊悔無及。天色已晚,且自前去。約行一里之外,果然荒野中獨(dú)獨(dú)有個(gè)茅庵,其門半掩。黃生捱身而入,佛堂中一盞琉璃燈,半明不滅。居中放個(gè)蒲團(tuán),一位高年胡僧與塑的西番羅漢無二,盤膝打坐,雙眸緊閉,如入定之狀。黃生不敢驚動,端跪于前。約有一個(gè)時(shí)辰,胡僧開眼看見,喝道:“何物俗子,敢來混人�！秉S生再拜,奉上玉馬墜,代老叟致意:“今晚求借一宿�！焙�僧道:“一宿不難,但塵路茫茫,郎君此行將何底止?”黃生道:“小生黃損正有心愿,欲求圣僧指迷。”遂將玉娥涪州之約始終敘述,因叩首問計(jì)。胡僧道:“俺出家人,心如死灰,那管人間兒女之事�！秉S生拜求不已。胡僧道:“郎君念既至誠,可通神明。但觀郎君,必是仕宦中人品,大丈夫以致身青云、顯宗揚(yáng)名為本,此事須于成名之后,從容及之�！秉S生又拜道:“小生舉目無親,口食尚然不周,那有功名之念。適問若非老翁相救,已作江中之鬼矣。”胡僧道:“佛座下有白金十兩,聊助郎君路費(fèi),且往長安。俟機(jī)緣到日,當(dāng)有以報(bào)命耳。”說罷,依先閉目入定去了。黃生身體亦覺困倦,就蒲團(tuán)之側(cè),曲肱而枕之,猛然睡去。醒將轉(zhuǎn)來,已是黎明時(shí)候,但見破敗荒庵,墻壁俱無,并不見坐禪胡僧的蹤跡。上邊佛像也剝落破碎,不成模樣。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錠大銀綻,上鑿有黃損二字。黃生叫聲“慚愧”,方知夜來所遇,真圣僧也,向佛前拜禱了一番,取了這錠銀子,權(quán)為路費(fèi),徑往長安。正是:人有逆天之時(shí),天無絕人之路。

萬事不由人計(jì)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
話分兩頭。卻說韓翁同舟人賽神回來,不見了船,急忙尋問。別個(gè)守船的看見,都說:“斷了纜,被流水滾下去多時(shí)了,我們沒本事救得�！表n翁大驚,一路尋將下來,聞岸上人所說,亦是如此。抓尋了兩三日,并無影響,痛哭而回,不在話下。

再說揚(yáng)州妓女薛瓊瓊鴇兒叫做薛媼,為女兒瓊瓊以彈箏充選,入宮供奉,已及二載。薛媼自去了這女兒,門戶蕭條,乃買舟欲往長安探女,希求天子恩澤。其舟行至漢水,見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,回避不迭,碰的一聲,正觸了船頭。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。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財(cái)物,遂牽近岸邊,用斧劈開,其中有一女子。薛媼聞知,忙教救出,已是淹淹將盡,只有一絲未斷。原來冬天水寒,但是下水便沒了命。只因此女藏在中艙,船底遮蓋,暖氣未泄,所以留得這一息生氣。舟中貨物,已自漂失了,便有存留,舟人都分散去訖。

薛媼為去了女兒瓊瓊,正想沒有個(gè)替代,見此女容貌美麗,喜不可言,慌忙將通身濕衣解下,置于絮被之內(nèi),自己將肉身偎貼。那女子得了暖氣,漸漸蘇醒。然后將姜湯粥食,慢慢扶持,又將好言撫慰。女子漸能言語,索取濕衣中錦囊。

薛媼問其來歷,女子答道:“奴家姓韓,小字玉娥,隨父往蜀。

舟至涪州,父親同舟人往賽水神,奴家獨(dú)守舟中,偶因纜脫,漂沒到此�！毖�媼道:“可曾適人么?”玉娥道:“與維揚(yáng)黃損秀才,曾有百年之約。錦囊中藏有花箋小詞,即黃郎所贈也�！�

薛媼道:“黃秀才原是我女兒瓊瓊舊交,此人才貌雙全,與小娘子正是一對良緣。小娘子不須憂慮,隨老身同到長安,來年大比,黃秀才必來應(yīng)舉,那時(shí)待老身尋訪他來,與娘子續(xù)秦晉之盟,豈不美乎�！庇穸鸬�:“若得如此,便是重生父母�！�

自此玉娥,遂拜薛媼為義母。薛媼亦如己女相待。正是:休言事急且相隨,受恩深處親骨肉。

不一日,行到長安,薛媼賃了小小一所房子,同玉娥住下。其時(shí)瓊瓊?cè)雽m進(jìn)御,寵幸無比,曉得假母到來,無繇相會,但遣人不時(shí)饋送些東西候問。玉娥又扃戶深藏,終日針指,以助薪水之費(fèi)。所以薛媼日用寬然有余。光陰似箭,不覺歲盡春來。怎見得?有詩為證:爆竹聲中一歲除,春風(fēng)送暖入屠蘇。

千門萬戶曈曈日,總把新桃換舊符。

且說除夜,玉娘想著母死父離,情人又無消息,暗暗墜淚。是夜睡去,夢見天門大開,一尊羅漢從空中出現(xiàn)。玉娥拜訴衷情。羅漢將黃紙一書,從空擲下,紙上寫:“維揚(yáng)黃損佳音”六字。玉娥大喜,方欲開看,忽聞霹靂一聲,驀然驚覺,乃是人家歲朝開門,放火炮聲響。玉娥想了一回,凄然不樂。其日新年,只得強(qiáng)起梳妝。薛媼往鄰家拜年去了。玉娥垂下竹簾,立于門內(nèi),眼覷街市上人來人往,心中想道:“今年是大比之期,不知黃郎曾到長安否?若得他此地經(jīng)過,重逢一面,應(yīng)著夜來之夢,也不往奴死里逃生。”方才轉(zhuǎn)動念頭,忽見一個(gè)胡僧當(dāng)簾而立,高叫道:“募化有緣男女�！庇穸饛暮熤凶屑�(xì)一看,那胡僧面貌與夜來夢中所見羅漢無異,不覺竦然起敬。孤身女子,卻又不好招接他,正在躊躇,那胡僧竟自揭簾而入。玉娥倒退幾步,閃在一邊。胡僧直入中庭,盤膝而坐,頂上現(xiàn)出毫光數(shù)道,直透天門。玉娥大驚,跪拜無數(shù),稟道:“弟子墮落火坑,有夙緣未了,望羅漢指示迷津,救拔苦海�！焙�僧道:“汝誠念皈依,但尚有塵劫未脫。老僧贈汝一物,可密藏于身畔,勿許一人知道,他日夫婦重逢,自有靈驗(yàn)。”當(dāng)下取出一件寶貝,贈與玉娥,乃是玉馬墜兒。玉娥收訖,即見一道金光,沖天而起,胡僧忽然不見。玉娥知是圣僧顯化,望空拜謝,將玉馬墜牢系襟帶之上,薛媼回來,并不題起。

滿懷心事無人訴,一炷心香禮圣僧。

再說黃損秀才得胡僧助了盤纏,一徑往長安應(yīng)試。然雖如此,心上只掛著玉娥,也不去溫習(xí)經(jīng)史,也不去靜養(yǎng)精神,終日串街走巷,尋覓圣僧,庶幾一遇。早出晚回,終日悶悶而已。試期已到,黃生只得隨例入場,舉筆一揮,絕不思索。

他也只當(dāng)應(yīng)個(gè)故事,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練。誰知那偏是應(yīng)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。正是:不愿文章中天下,只愿文章中試官。

金榜開時(shí),高高掛一個(gè)黃損名字,除授部郎之職。其時(shí)呂用之專權(quán)亂政,引用無籍小人,左道惑眾,中外嫉之如仇。

然怕他權(quán)勢,不敢則聲。黃損獨(dú)條陳他前后奸惡,事事有椐。

天子聽信,敕呂用之免官就第。黃生少年高第,又上了這個(gè)疏,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,那一個(gè)不欽服他。真?zhèn)�名傾朝野。長安貴戚,聞黃生尚未娶妻,多央媒說合,求他為婿。

黃生心念玉娥,有盟言在前,只是推托不允。那時(shí)薛媼也風(fēng)聞得黃損登第,欲待去訪他,到是玉娥教他:“且慢。貴易交,富易妻,人情平,未知黃郎真心何如?”這也是他把細(xì)處。

話分明頭,且說呂用之閑居私第,終日講爐鼎之事,差人四下緝訪名姝美色,以為婢妾。有人夸薛媼的養(yǎng)女,名曰玉娥,天下絕色,只是不肯輕易見人。呂用之道:“只怕求而沒有,那怕有而難求�！碑�(dāng)下差干仆數(shù)十人,以五百金為聘,也不通名道姓,竟撒向薩媼家中,直入臥房搶出玉娥,不由分說,抬上花花暖轎,望呂府飛奔而去。嚇得薛媼軟做一團(tuán),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。

后來曉得呂府中要人,聲也不敢則了;欲待投訴黃損,恐無益于事,反討他抱怨。只得忍氣吞聲,不在話下。

且說玉娥到了府中,呂用之親自卷簾,看見資容絕世,喜不自勝,即命丫鬟養(yǎng)娘扶至香房,又取出錦衣數(shù)箱,奇樣首飾,教他裝扮。玉娥只是啼哭,將首飾擲之于地,一件衣服也不肯穿。丫鬟養(yǎng)娘回覆呂相公。呂相公只教:“莫難為了他。

好言相勸。”眾人領(lǐng)命,你一句,我一句,只是勸他順從。玉娥全然不理。正是:萬事可將權(quán)勢使,寸心不為綺羅移。

姻緣自古皆前定,堪笑狂夫妄用機(jī)。

卻說呂家門生故吏,聞得相公納了新寵,都來拜賀,免不得做慶賀筵席。飲至初更,只見后槽馬夫喘吁吁上堂稟事:“適間有白馬一匹,約長丈余,不知那里來的,突入后槽,嚙傷群馬;小人持棍趕他,那馬直入內(nèi)宅去了。”呂用之大驚道:“那有此事?”即命干仆明火執(zhí)杖,同著馬夫于各房搜檢。馬屁也不聞得一個(gè),都來回話。呂相公心知不祥之事,不肯信以為然,只怪馬夫妄言,不老實(shí),打四十棍,革去不用。眾客咸不歡而散。呂用之乘著酒興,徑入新房,玉娥兀自哭哭啼啼。呂用之一般也會幫襯,說道:“我富貴無比,你若順從,明日就立你為夫人,一生受用不荊”玉娥道:“奴家雖是女流,亦知廉恥,曾許配良人,一女不更二夫;況相公珠翠成群,豈少奴家一人?愿賜矜憐,以全名節(jié)。”呂用之那里肯聽,用起拔山之力,抱向床頭按住,親解其衣。玉娥雙手拒之,氣力不加,口中罵聲不絕。

正在危急之際,忽有白馬一匹,約長丈余,從床中奔出,向呂用之亂撲亂咬。呂用之著忙,只得放手,喝教侍婢上前。

那白馬在房中亂舞,逢著便咬,咬得侍婢十損九傷。呂用之驚惶逃竄。比及呂用之出了房門,那白馬也不見了。呂用之明明曉得是個(gè)妖孽,暗地差人四下訪求高人禳解。次日有胡僧到門,自言:“善能望氣、預(yù)知兇吉。今見府上妖氣深重,特來禳解。”門上通報(bào)了用之,即日請進(jìn),甚相敬禮。胡僧道:“府上妖氣深重,主有非常之禍�！眳斡弥�道:“妖氣在于何處?”

胡僧道:“似在房闈之內(nèi),待老僧細(xì)查�！�

呂用之親自引了胡僧,各房觀看,行至玉娥房頭,胡僧大驚道:“妖氣在此。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?”呂用之道:“新納小妾,尚未成婚。”胡僧道:“恭喜相公,洪福齊天,得遇老僧,若成親之后,相公必遭其禍矣。此女乃上帝玉馬之精,來人間行禍者。今已到相公府中,若不早些發(fā)脫,禍必不免�！眳斡弥�被他說著玉馬之事,連呼為神人,請問如何發(fā)脫。胡僧道:“將此女速贈他人,使他人代受其禍,相公便沒事了�！眳斡弥�雖然愛那女色,性命為重,說得活靈活現(xiàn),怎的不怕?又問了:“贈與誰人方好?”胡僧道:“只揀相公心上第一個(gè)不快的,將此女贈之。一月之內(nèi),此人必遭其禍,相公可高枕無憂也�！眳斡弥�被黃損一本劾奏罷官,心中最恨的。

那時(shí)便定了個(gè)主意,即忙作禮道:“領(lǐng)教,領(lǐng)教�！狈指陡善蛡潺S相款,多取金帛厚贈。胡僧道:“相公天下福人,老僧特來相救,豈敢受賜�！边B齋也不吃,拂衣而去。

分明一席無稽話,卻認(rèn)非常禳禍功。

呂用之當(dāng)時(shí)差人喚取薛媼到府說話,薛媼不敢不來。呂用之便道:“你女兒年幼,不知禮數(shù),我府中不好收用。聞得新進(jìn)士黃損尚無妻室,此人與我有言,我欲將此女送他,解釋其恨,須得你親自送去,善言道達(dá),必得他收納方好�！毖�媼叩首道:“相公鈞旨,敢不遵依�！眳斡弥�又道:“房中衣飾箱籠,盡作嫁資,你可自去收拾,竟自抬去,連你女兒也不消相見了�！毖�媼聞言,正中其懷。中堂自有人引進(jìn)香房。玉娥見薛媼到來,認(rèn)是呂用之著他來勸解,心頭突突的跳。薛媼向女兒耳邊低說道:“你如今好了,相公不用,著我另送與一個(gè)知趣的人�！庇穸鸬�:“奴家所以貪生忍恥,跟隨到此,只望黃郎一會,若轉(zhuǎn)贈他人,與陷身此地何異?奴家寧死,不愿為逐浪之萍,隨風(fēng)之絮也�！毖�媼道:“方才說知趣的人兒,正是黃郎。房中衣飾箱籠,盡數(shù)相贈�？煨┏鲩T,防他有翻悔之事�！庇穸鸬�:“原來如此�！碑�(dāng)下母子二人,忙忙的收拾停當(dāng)。囑付丫鬟養(yǎng)娘,寄謝相公,喚下腳力,一道煙去了。

鰲魚脫卻金鉤去,擺尾搖頭再不來。

卻說黃損閑坐衙齋,忽見門外來報(bào):“有維揚(yáng)薛媽媽求見。”黃生忙教請進(jìn)。薛媼一見了黃生,連稱:“賀喜�！秉S生道:“下官何喜可賀?”薛媼道:“老身到長安,已半年有余,平時(shí)不敢來冒瀆,今日特奉一貴官之命,送一位小娘子到府成親�！秉S生問道:“貴官是那個(gè)?”薛媼道:“是新罷職的呂相公�！秉S生大怒道:“這個(gè)奸雄,敢以美人局戲我。若不看你舊時(shí)情分,就把你叱咤一常”薛媼道:“官人休惱。那美人非別,卻是老身的女兒,與官人有瓜葛的�！秉S生聞言,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,從容問道:“令愛瓊瓊,久已入宮供奉,以下更有誰人?與下官有何瓜葛?”薛媼道:“是老身新認(rèn)的小女,姓韓名玉娥。”黃生大驚道:“你在那里相會來?”薛媼便把漢江撈救之事,說了一遍�！敖�日被呂相公用強(qiáng)奪去,女兒抵死不從。不知何故,分付老身送與官人,權(quán)為修好之意。”

黃生搖首道:“既被呂用之這廝奪去,必然玷污,豈有白白發(fā)出之理,又如何偏送與下官?”薛媼道:“只問我女兒便知�！�

黃生道:“莫非不是那維揚(yáng)韓玉娥么?”薛媼道:“見有官人所贈花箋小詞為證�！�

還是被水浸濕過的,都縐了。黃生見之,提起昔日涪江光景,不覺慘然淚下,即刻命肩輿人從,同薛媼迎接玉娥到衙相會。兩下抱頭大哭。哭罷,各敘衷腸。玉娥舉玉馬墜,對生說道:“妾若非此物,必為呂賊所污,當(dāng)以頸血濺其衣,不復(fù)得見君面矣�！秉S生見墜,大驚道:“此玉馬墜,原是吾家世寶,去年涪州獻(xiàn)與胡僧,芳卿何以得之?”玉娥道:“妾除夜曾得一夢,次日歲朝遇一胡僧,宛如夢中所見,將此墜贈我,囑付我夫妻相會,都在這個(gè)墜上。妾謹(jǐn)藏于身。那夜呂賊用強(qiáng)相犯,忽有白馬從床頭奔出,欲嚙呂賊。呂賊驚惶逃去。后聞得也有個(gè)胡僧,對呂賊說:‘白馬為妖,不利主人�！�所以將妾贈君,欲貽禍于君耳�！秉S生道:“如此說,你我夫妻重會,皆胡僧之力。胡僧真神人,玉馬墜真神物也。今日禮當(dāng)謝之�！彼烀�設(shè)下香案,供養(yǎng)玉馬墜于上,擺列酒脯之儀,夫妻雙雙下拜。薛媼亦從旁叩頭。忽見一白馬約長丈余,從香案上躍出,騰空而起。眾人急出戶看之,見云端里面站著一人,須眉可辨。那人是誰?

維揚(yáng)市上初相識,再向涪江渡口逢。

今日云端來顯相,方知玉馬主人翁。

那人便是起首說,維揚(yáng)市上相遇,請那玉馬墜的老翁。老翁跨上白馬,須臾煙云繚繞,不知所往。黃生想起江頭活命之恩,望空再拜�？窗干�,玉馬墜已不見矣。是夜黃損與玉娥遂為夫婦。薛媼養(yǎng)老送終。黃損又差人將書往蜀中訪問韓翁,迎來奉養(yǎng)。歲時(shí)必設(shè)老叟及胡僧神位,焚香禮拜。后黃損官至御史中丞,玉娥生三子,并列仕途,夫婦百年偕老。有詩贊云:一曲箏聲江上聽,知音遂締百年盟。

死生離合皆前定,不是姻緣莫強(qiáng)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