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小雜佐揮扇撞木鐘 大制臺籌劃運錢糧

  嫩弱纖細的牽牛藤,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從潮濕陰暗的墻角爬出來,用勾須一節(jié)一節(jié)扒著墻上的縫隙,挺著身子去尋找太陽。在陽光下顯示它特有的嫩綠嬌艷,墻外早已是春風(fēng)拂柳、芳草如茵——乾隆七年雖然是個“倒春寒”,幾場無聲雨后,春意還是盎然滿院。

  江南巡撫尹繼善今天起得特別早,昨天接到乾隆密諭:慶復(fù)、張廣泗已將進兵大營由成都移至康定,兵分兩路,北路由巡撫紀山統(tǒng)領(lǐng)自松潘向東南挺進,南路由提督鄭文煥率領(lǐng),自理塘向西北夾擊。慶復(fù)、張廣泗親率中軍駐節(jié)康定,待南北兩路會師大金川,自然而然就截斷了小金川與青藏、上下瞻對的通道,成了一個孤島,即使戰(zhàn)事有所不利,只須團團圍定,餓也餓垮了莎羅奔。如今大兵已動,北路軍糧草缺五萬石,南路行軍在沼澤地,毒蟲、水蛭、蜈蚣漸多。有的地方已經(jīng)出了煙瘴,急需木葉草、水薄荷、敗毒散這些藥品,部文轉(zhuǎn)批,請旨照準,“著由尹繼善一體采購,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來領(lǐng)取,分發(fā)諸軍,勿誤!”大約乾隆覺得此事重要,特意還在“勿誤”二字下頭濃濃地圈了兩個朱砂圈兒。昨天,尹繼善簽署手令,開列藥單通告,蘇州、杭州、揚州及江寧藥店,凡有此類藥物一概作官價平價收購。有藏匿、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。南京、杭州兩府衙傾巢而出,務(wù)期十日之內(nèi)采辦足額。同時發(fā)了八百里緊急文書咨會河南、安徽,各撥庫銀六十五萬兩調(diào)來南京,以備買糧之需。他是個極有條理的人,在百忙中還抽出一個時辰陪著袁枚、黃嵩、八大山人逛了一趟莫愁湖。從容不迫地趕回總督衙門,集合全體師爺、書辦,分工安排了兩件大事,又接見了兩位捐銀一萬兩報效河工的鹽商,這才回衙安歇。又知會簽押房當值師爺,夜里如有四川、安徽、河南、北京的來人、函件、部文廷寄“不怕打擾”,一律及時報到內(nèi)寢。所以勒敏、阿桂、錢度、高恒乃至于小路子來南京,他身在臥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。因預(yù)先知道這些人要來,心中有數(shù),該說什么話自己已經(jīng)想好了的。所以諸事并不張皇。

  尹繼善一如平日,在衙后自己宅院練了一趟太極劍,又讀了幾篇唐詩,帶著兩個小奚奴徑往前院簽押房里來。此時天色還在朦朦朧朧,幾個正在吹燈掃地的戈什哈見他過來,忙退至道旁請安,稟道:“高大人、勒大人他們昨晚已經(jīng)知會了當值師爺,吃過早點一道進來。四川來的糧道行走肖路,昨晚沒住館驛,就歇在咱們衙門客房里,一早就過來請安,我們請他在書房候著,大人要見,小的們這就去傳。”

  “不用了,”尹繼善微一忍忖,一擺手便踅進書房。一進門便道:“是哪位老兄,委屈你候著了!”話音剛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,雙手遞上手本,報了履歷,滿面堆笑說道:“卑職其實認得中丞大人。卑職沒選出來時候,在軍機處張衡臣老相國跟前侍候筆墨,大人進京常見的。”尹繼善卻想不起他來,含糊地點頭笑道:“既如此,隨和點好。老兄請坐!”隨意翻著他手本看了看問道:”你是店鋪跑堂的出身,能鉆營到軍機處當差,已經(jīng)很有出息了。那地方我知道,就是王爺也得低眉折腰,再大的官也都變小了。每年冰敬、炭敬恐怕也比京官兒豐得多。怎么不知足,又化錢選出來了呢?”

  肖路見尹繼善一臉木笑,心知這位才子總督瞧不起自己這樣的佐雜官兒,從袖中抽出扇子慢條斯理地搖著,一邊笑道:“我出來做官不為錢。要為錢,軍機處隨便摟把摟把也抵個知府!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兒,我好歹也是七尺長一條漢子,得給祖上爭個光兒。”他在外歷練有日,已經(jīng)知道當官的不會自己講喜愛升官發(fā)財,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。當下,他頓了一下,將乾隆召見情形說了,又緩緩說道:“就是萬歲說的,叫我切實作個循吏,也不枉了我祖上功德。”尹繼善聽他這番際遇,也不覺改容相待,忙問道:“貴族祖上曾歷何職?”

  肖路見大有苗頭可軋,蹙眉一嘆說道:“國朝以來我們沒有顯達的。楊繼盛公是我嫡派的六世祖。”尹繼舍心里咯噔一聲:楊繼盛為前明萬歷年間名臣,有名的“三楊”之首,因彈劾魏忠賢入獄而死,聲名震天下,想不列對面這個土佬兒竟是他的嫡脈!至此,尹繼善對他已是肅然起敬,一拱手道:“失敬得很!想心貴族也為此改姓了?怨不得老兄這么大的福澤。”他一眼瞟見肖路扇子上“紫芝”兩個字落款,伸過手去笑道:“借老兄扇子一觀。”肖路雙手捧著遞過來,說道:“這是我出京時衡臣相公賜的,我那里還有他專寫給我的座右銘——其實,我哪里當?shù)闷?還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后,抬舉我,我自己再不爭氣那成了個什么呢?”尹繼善打開看時,扇面上既無題亦無跋,正面一幅吳江煙雨圖,素面寫著幾個隸字:

 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

  下注“紫芝”張廷玉的書房名字。尹繼善雖沒有張廷玉寫的字畫,但由于公文往來頻繁,對他的字跡實在熟悉,盱盱一看便知是真非假——不過張廷玉素來不為人寫字,薦書更不用說,怎么這個一臉土氣的芝麻官獨獨兒受他如此厚待?心里掂掇思量,口中笑問:“你在四川候補,沒聽上憲說,預(yù)備什么時候到縣?你分的哪個缺?”肖路聽他口氣,心知已有了緣分,在椅中呵腰說道:“還沒分發(fā)到缺呢。因為金川戰(zhàn)事,所有到川候補官員一律補到大營從軍效力。我分到南路軍,鄭提督說我不文不武,命我跟著桂大人辦糧秣,這才來了南京。”

  “唔,是這樣。”尹繼善認識鄭文煥,不學(xué)無術(shù),又愛吊個書袋子充儒將,為此深得總督大將軍張廣泗寵愛。想著鄭文煥那張長長的臉,一說話先使勁咽唾沫的模樣,尹繼善不禁一笑。說道:“原來老兄現(xiàn)在還沒有職事——”還要往下說時,一個戈什哈在書房門外稟道:“勒大人他們來了。大人是在書房見還是去簽押房?”尹繼善笑對肖路道:“咱們先過去,再尋時辰說話吧。”肖路忙站起身來連連稱是,陪著尹繼善逶迄向南,勒敏、阿桂二人都已迎在階前。只有高恒和他極熟稔,站在滴水檐下,待眾人行了庭參禮,笑嘻嘻上前來,用扇骨兒敲了一下尹繼善肩頭,說道:“你好偏心,吃娃娃魚也不請我!在北京,老尹相公有口好吃的,還總惦記著我呢!”尹繼善微笑道:“恐怕你想吃娃娃魚是假,想見巧媚兒才是真的。告訴你吧,上個月巧媚兒的娘病了,她回揚州去了。”——因見勒敏幾個在聽他說話,尹繼善忙打住了。偏身讓手,請眾人進了簽押房。又道:“不必拘禮。我們商議軍事,鬧起虛文兒來不是事。”

  阿桂一坐定便道:“北路軍最要緊的是糧食,南路軍急等的是藥材,天氣一天天見熱,不但瘴氣,樹林子里蚊叮毒蟲咬——已經(jīng)有二十幾個人犯了虐疾,有一匹馬被銀環(huán)蛇咬死了。我來前見了慶復(fù)相爺,他說:‘你轉(zhuǎn)告繼善,二十天以內(nèi)解毒藥運不來,幾輩子的交情也都顧不得了,’川北的糧已經(jīng)從河南調(diào)出。”尹繼善點點頭,又道“藥材這邊也集中了起來,只是沒有木葉。我上次咨文慶復(fù)和廣泗二位軍門,庫銀還缺八十多萬兩,如不快點調(diào)來,過了六月,我這里就無銀可支。這是軍費,本不應(yīng)地方支墊,為了應(yīng)急權(quán)作支應(yīng)。銀子再不運來,我也沒什么交情可講了。”想了想,又補加一句:“江南的藥這次是羅掘俱窮了。還要請慶大人、張大人從云貴再采辦一些。軍用是一說,不能誤,民用的藥也不敢誤得久了。萬一傳疫、或者發(fā)生痢疾什么的,豈可掉以輕心?”

  “尹中丞,”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說道:“銀子的事且請放心,戶部撥出六十五萬兩,已經(jīng)運出七天,現(xiàn)在只怕已經(jīng)快到信陽府了。還有十五萬,皇上有旨從海關(guān)厘金里頭出,也不干礙兩江財政。只南路軍糧食、藥材,務(wù)必在我到衙十日之內(nèi)運到軍中!中丞,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!”

  尹繼善眉頭不易覺察地挑了一下,張廣泗的跋扈是出了名的,自封名將,目無下屬,同級官僚也時受其辱。但科布多王師潰敗,只有他全軍而返,允禵、年羹堯青海大捷,他擄敵最多,云貴平苗叛,更是獨當一面聲震朝野。除了圣旨,其余于他都是“狗屁”。慶復(fù)也是個剛愎自用的人,自己稱號叫“金槍頭”寧折不彎,雍正年間為委派一個河工小吏,和皇帝爭得面紅耳赤,到底還是按了他的主意辦。譬如班滾的事,低頭服輸,頂多不過落個革職處分,不用許久,依然起復(fù)了,偏偏頂著死不認帳——這一相一將都拗得像頭驢,如今搭在一處,能辦成事兒么?思量著,說道:“想必這是慶大人的鈞諭了,不知張大將軍還有什么吩咐?”勒敏怔了一下忙道:“慶大人發(fā)令時張軍門也在場,沒有別的指令。”

  “很好,我當然不能違命的。”尹繼善笑道:“我的藥材已經(jīng)集到了燕子磯碼頭。就請老兄親自押送到金川前線。”勒敏不禁驚慌地看了阿桂一眼,他和阿桂從康定同行至此,一路情形了如指掌:有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,路面被洪水沖出一條又一條深溝,有的地方泥石流流過,山川河流都改了向,根本不辨道路,山背蔭的路上還是冰封雪凍;┧畯毓撬,山麓向陽一面則麗日艷陽,烘熱如夏,不少路面被水沖得連個影子也沒有,空手騎馬走一趟尚自心驚,何況指揮千萬馬匹,如何能按著軍令克期把糧食運到?勒敏正在思量,阿桂在旁說道:“勒三哥只是把慶中營的指令傳達了。我是個直人,尹中丞也不是眼里揉沙子的,說直白了,十天送到軍中,簡直是胡說八道!誰能一個月運到,我看就是神仙。但我兄弟們遭遇了這種頂頭上司,也是沒法子,中丞是天子信臣,也不過請中丞擔待我們一二罷了。”尹繼善笑道:“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們就離得近了。我看就由高恒兄籌辦這事。”

  高恒不知在想什么,一直迷怔著出神,聽尹繼善點自己名字,嚇得一怔:“我?!”

  “對了”尹繼善嘿然而笑,“慶復(fù)此舉,其實是不知道路艱險,并沒有報復(fù)殺人的心。他的女兒是你的嫂子,你又兼著半個欽差身份。慶復(fù)這人我知道,剛愎是剛愎,卻胸無定見。剛才我問,也是這個意思,如果是張廣泗下令,那就另當別論。你隨身帶十幾馱成藥星夜趕往,我的六百里加緊咨文也就到了,他們?nèi)悄氵@個國舅做什么?這是一頭。另一頭說,你是從山東通政上頭調(diào)來,專門輔佐我籌措各路糧餉的,這趟差使雖苦,卻是絕無危險,身為方面大員,千里跋涉煙瘴,送藥勞軍,親赴接敵營盤……嗯,主子知道了能不替你歡喜?這是兄弟替你算出來的一筆帳,你覺得如何?”

  高恒已是喜得笑逐顏開:山東剿匪,我身歷前敵;征討金川,我又身歷前敵!滿洲親貴有哪個勇敢似我的?!功勞自不必說,先就救了勒敏、阿桂一駕,這人情已是落定了。想想道路遙遠艱險,他心里又是一沉,拍著椅把手哂道:“虧張廣泗打老了仗的,慶復(fù)也在川西南好幾年,只曉得看著地圖瞎比畫,這種蒙瞎驢的仗,能打得好么?”他頓了一下,又對尹繼善道:“我自個忙不過來,給我派個幫手。”

  “這個——”尹繼善撫著下巴沉吟片刻,轉(zhuǎn)臉對肖路笑道:“我看勞煩肖老兄陪高大人走這一趟差吧。你在云南楊名時跟前侍候過,也走過這道兒,高大人還是頭一回。你跟著一路照顧些細務(wù),大面兒上還是高大人主持。”肖路說道:“這沒說的——這是中丞的抬愛嘛!不過我的職分還在四川那邊——”他沒說完尹繼善就笑了:“這有何難,我行文四川,調(diào)你到江南來就是。既肯從軍辦差,我先掛牌子委你知府銜,帶職投營效力,差事完了愿意改武職還可升官,愿意文職,我給你按老虎班一例,遇缺先補。”

  肖路眨巴著眼聽完,已知是張廷玉那面大旗見了效,仰著臉呵著腰阿諛笑道:“謝中丞提攜獎掖!謝中丞提攜獎掖!云貴川的道兒來回我走過四遭。準侍候高爺平平安安到康定!”尹繼善雖說處事圓通和平,三教九流人物都相與得好,但誰都知道他是個風(fēng)流名士,眼見肖路不尷不尬的丑相,居然投合了尹繼善的緣分,都覺納罕。尹繼善雖面兒上嬉笑,心里也厭肖路的奴才相,不知皇上和張廷玉怎么會看上這位活寶。

  尹繼善見大家不言聲,也覺得對肖路的重用有些過分,笑道:“肖路是賀露瀅、劉康一案里的人,沒讀萬卷書,萬里路是走過的,人可不能以貌相——高方伯既去了康定,后頭的糧食催運就要偏勞勒三爺和阿桂了。一路到安徽蕪湖,請阿桂來辦,可以先到安慶去見安徽巡撫盧焊,六十五萬兩白銀從河南調(diào)撥,那是邸報上的幌子,其實是從河工銀子里騰挪出來的。無論如何,請桂兄平安運到南京。江西一路請勒老兄辛苦一下,從南京藩庫提十萬銀子,還有五萬斤鹽,平安解到南昌。江西去年豐年,他們自愿送十萬石紅米,你再解回南京。南京的細米要送康定,沒有紅米頂著,糧價就要漲。”因見勒敏微笑,尹繼善又道:“這是經(jīng)濟,我到南京快十年了,沒有鬧過糧荒。江西‘一枝花’匪眾雖然打散了,殘黨余孽已逃往山里,你若掉以輕心,被人劫了王綱,就笑不出來了。”

  “我不是笑差使輕松。”勒敏忙正容說道:“大人勤勞公事思慮周詳,不能不令人佩服!這十萬銀子并不是正項里出來,要放在河南孫國璽手里,也舍不得拿出來資軍,不知怎么藏著掖著呢!”尹繼善笑道:“再藏再掖也變不成我自己的?偠讲荒苁酪u,也不是我的祖父事業(yè),實話告訴你們,這都是李衛(wèi)創(chuàng)下的制度,一條秦淮河,僅夜度纏頭稅抵得上一個中等省份呢!”當下眾人又說了一陣話,有些細務(wù)尹繼善又諄淳交代了,方才端茶送客。

  高恒拖著,等阿桂、勒敏上馬辭去,方才說道:“明兒一早我走路,今兒要好生樂一樂。此一去千里,煙瘴彌漫,回得來回不來還在未卜,尹公要有空兒,由我作東,一起玩他個通宵如何?”

  “你是說去風(fēng)彩樓?”尹繼善一笑,“舍不得巧媚兒?干脆贖了她身子不就得了!官員不得攜妓狎游,這可是圣祖爺那時候就訂下的規(guī)矩,弄不好叫那干子臭御史奏你一本,丟人現(xiàn)眼的,還挨處分,合算么?”高恒笑嘻嘻聽著,說道:“要贖得起,我能不贖么?上次一開口,那個騷老鴇就要五萬‘養(yǎng)老錢’,我估著沒有三萬,她再不肯放手的。我家那婆子尹兄是知道的,連屋里用的雞毛撣子她還要數(shù)數(shù)有幾根毛呢,哪里瞞得了她!你說犯規(guī)矩,這倒無礙,上回和親王世子去八大胡同,叫錢度他們拿住,扭到九門提督衙門,劉統(tǒng)勛一本奏進去,旨意下來,只叫送宗人府打四十板子。在宗人府再化幾個錢,也不過雞毛撣子打坐墊兒,叫外人聽聽音兒罷了,這點子風(fēng)流罪過,我還承受得起。”尹繼善笑著還要說,眼見錢度從儀門大柳樹下一步一踱過來,便笑道:“說曹操,曹操到——我算著你今早一定要過來的,怎么這早晚才來?”

  錢度一眼瞭見尹繼善和高恒站在簽押房前說話,忙趨步過來,打躬作揖行禮,笑道:“昨晚幾個朋友在驛館吃酒到四更天,這陣子還頭疼欲裂呢!我來有一陣了,聽說他們幾個在,你們必定商量軍務(wù),沒有我的事,我已插不上口,就在衙外柳樹下頭沿湖看景致等著——高爺你們說我什么來著?”尹繼善笑道:“說你拿了和親王世子的事呢!”錢度拍掌打膝笑著嘆道:“其實他要靈醒一點,在一點紅那里當場認了自己身份,打發(fā)幾兩銀子,會有個屁的事情!偏偏說是選官,又說皇商,驢唇不對馬嘴,就被擰到了九門提督衙門——說是我擰的,那可真抬愛了,九門提督衙門的閻王是延清大司寇,我雖不是牛頭馬面,頂多是個判官罷咧!”尹繼善指著錢度笑謂高恒:“現(xiàn)在升為云南銅政司掌印官了,這差使你別小看,比你的鹽政肥得多,權(quán)也大,有就地正法權(quán),地方不得干預(yù)!你贖那個巧媚兒不是沒錢么?找他!”

  “尹中丞,取笑了!”錢度笑道:“我就是個鄧通石崇,也只是給皇上看庫的奴才,錢雖多,一分也沒我的。我來見中丞沒有要緊事,向南京鑄錢局要幾個澆鑄工,還要幾個畫圖指揮的大匠。我才去,又不懂開銅礦鑄錢的門道兒,身邊沒有懂行的,下頭那幫子滑賊賣了我,說不定還要我笑著掏腰包呢!”高恒道:“你要人那還不容易?山海關(guān)鹽道上我有幾個盤帳老手,現(xiàn)在跟著我,你要用就帶了去!”錢度口中嬉笑,心里打著主意,說道:“我要懂冶鑄的行家,不的叫那里的人懵了我去。算帳的人我?guī)У挠校易约阂材軄韮上隆?rdquo;笑著、看著尹繼善等他回話。尹繼善笑道:“這也是正理,我叫江南藩司把冶鑄大匠履歷開出來,名單送給你,由你自己選,不過各樣人才不能超過三個。還有一條,我江南庫里三十萬貫銅制錢繩都朽了,已經(jīng)上了銅綠。你去的第一件事,先把我?guī)炖锏腻X換成新的,舊的由你給誰,趕緊放出去用。你要跟我玩花樣,我有本事治你!”說罷一舉手便踅了回去。

  高恒在錢度跟前碰了個軟釘子,見尹繼善已經(jīng)回去,一轉(zhuǎn)臉見肖路還站在儀門外等著自己,似笑不笑地吩咐道:“你去吧、先到驛館,把文書整理一下,該繳的繳到總督衙門文書房,該燒的燒了它,帶上我的家人到燕子磯碼頭。今晚我們就住在燕子磯,天破明咱們就走路!”說罷轉(zhuǎn)身便走。錢度是個玲瓏剔透的人,一把便扯住了他,搖著他肩頭笑道:“高爺您是生我的氣了!聽我譬講嘛——”高恒哂笑一聲,抬腳便走,口中道:“我沒生氣,你也不用譬講。大約你是想,我給我手下人謀發(fā)財門路才找你?你聽說沒聽說,‘一木二鹽’?一個山海關(guān)道,管著東北木材內(nèi)運,管著幾十個鹽場,想發(fā)財用得著尋你?實話說吧,我沒那個發(fā)財心,我下頭的人也一樣!想著云南銅礦上萬的工人,一個銅政司新建衙門,比著道臺大些兒,比著巡撫小點兒,用人的時候,送你那里,幾年后能給他們保個官兒出來,你就疑到這上頭,我竟枉操了這片好心!”

  “我是師爺出身,懂得這里頭的情弊。”錢度一身輕松,滿臉誠摯的笑容,和高恒并肩出總督衙門,口中娓娓說道:“銅礦是做煞子的?賣水的看大河——都是錢吶!一接這旨,我家的門檻兒都被踢破了,都是薦人的,從王爺?shù)讲坷锱笥褔∥夷撬暮显。我一?lsquo;薦’字頭就漲得有大!”他打了個寒噤,“高爺,你說做人怎么就這么難!我這個官在底下看,是個西瓜;一到北京就成了芝麻!三品官滿街走,四品官不如狗,好比麥地里的兔子,一轟就是一大群……”說到這里,高恒已是被他逗笑:“得了得了!我曉得你難了還不成?”錢度搖搖頭,仿佛口中含著個苦橄欖,笑道:“爺既然體諒了,這事該辦還得辦,跟我過來在書房招呼文墨的事兒,兩年下來,我準能保他們落個功名!”

  “好,爽快!”錢度老于世故,一縱一緊輕巧地來回一揉搓,打發(fā)得高恒周身舒泰,心中那點子不快早已丟向爪哇國去,一拍錢度肩頭,笑道;“我明兒出遠差,咱們一道兒到風(fēng)彩樓去疏散疏散!”

  當下二人各回官轎,在轎里換了便衣。高恒穿著月白洋布袍,洗得潔凈如水;腰間勒一條絳紅帶子,腳蹬黑沖呢千層底圓口布鞋;白凈瓜子臉,配著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,顯得格外瀟灑飄逸。錢度卻另是一種作派:醬色湖綢夾袍上套著一件黑緞面巴圖魯背心,都是簇新沒下過水的。腳下穿一雙又厚又結(jié)實的“踢死牛”雙梁納面布鞋,也是新的;腰間灰白的臥龍袋旁吊著個繡花滾邊的檳榔荷包兒;發(fā)辮倒也齊整,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臉;加上頭沒剃,黑茸茸的前額短發(fā)有半寸氏,還略略謝頂。他本來就老相,這么一“打扮”,越發(fā)顯得窩囊。高恒不禁笑道:“活脫兒仍舊是個師爺!銅政司在外開府建衙,比藩臺有錢,比臬臺有權(quán),好歹也得端起點官體來呀!怎么一味這個打扮?”錢度笑道:“不敢忘本,你是天家貴戚,我仍舊是個師爺,再說我生就的丑,再打扮也是枉然。”高恒道:“小娘愛俏,老鴇愛鈔,你可要吃虧了。”

  二人也不坐轎,一路散步轉(zhuǎn)出清涼山,又踱到桃葉渡、老城隍廟一帶留連了一陣子,品嘗了什么怪味豆、云片糕、冰糖葫蘆……還一人吃了一小碗涼拌粉皮黃瓜,待到秦淮河畔時,已是天將黃昏。正是春日漸長時,秦淮河邊柳綻鵝黃,白絮如雪,一彎碧水清澈可見游魚,一輪殘陽緩緩西沉,昏鴉倦鳥翩翩歸林,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時候,在潺潺流水岸邊,女孩子們揎袖挽褲,裸露著雪白的小腿和臂膀站在水中階石上,有的淘米,有的洗萊,有的浣布捶衣,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,有的嘰嘰咯咯大說大笑,還有的哼著聽不清詞兒的小曲兒。河南岸十里繁華,千丈軟紅,各個秦樓楚館都已掌起彩燈,雕梁畫棟麗色紛呈。打開臨河的窗欞,隔著紗幕,傳來笙篁琴瑟之聲,河上的樓船畫肪也是張燈結(jié)彩,往來游弋,招徠著富商大賈、王孫公子。

  “金陵王氣黯然收。”高恒興奮地望著一河的繁華勝景,感慨地吟了一句,又笑道:“你聞聞這花香氣、脂粉氣——沒了王氣,色氣可更盛了呢!這都是李衛(wèi)倡導(dǎo)的。熊賜履當年給圣祖上折子,請禁秦淮煙花。明珠說,一條秦淮河的稅,頂?shù)蒙虾䦶V一省的捐賦,就作罷了。李衛(wèi)來當總督,稅加兩倍,仍舊夜夜客流如云。他就是靠這個還清了江南官員虧空的。”因見錢度發(fā)怔,問道:“你這會子在想什么?”

  錢度是師爺出身,先頭跟田文鏡當幕僚,河南通省上下,別說府縣官,就是三司衙門,連叫堂會的也沒有,生怕別人彈劾,更無嫖娼逛窯子的——田文鏡十分冷酷,官員們犯這個忌,他見一個拿一個,從沒有手軟過——后來在京城,他又跟了劉統(tǒng)勛。劉統(tǒng)勛雖比田文鏡近于人情,那份鐵面無私,似乎更難觸犯,也不曾沾惹過八大胡同之類地方。今日乍放出京,見外省如此宦情,一來感慨,二來有“頭一回作賊”的虛心。想獨自回到驛館,又怕得罪了高恒,也有點舍不得這里的勝境,因而心里迷惆一片。聽高恒這么一招呼,錢度才猛地驚醒過來,說道:“哦——哦——我嘛……我心里一直犯嘀咕:云南銅礦幾萬工人,散處一二百里地面。地方上以后不管了,銅政司原先又沒有這套人馬,叫我怎么著手——”

  “得了吧你你!”高恒哂笑道:“你是想吃魚又怕沾了腥!告訴你,開國至今還沒有一個大員淹死在這條河里的呢!什么時辰倒霉的也是小官。虧你還是個師爺出身!”錢度囁嚅道:“王法平等,雖是官樣文章,那也要作作表面,給人看看的。你說的也不全對。”高恒笑嘻嘻說道:“比如這河水四尺深,這叫‘法度’,對誰都一樣。你個子高過四尺,它就淹不到你;你沒有四尺高,就得看你游泳功夫。圣人制法原本就為下愚而設(shè)的。如果士大夫與庶民都‘平等’,誰還去尊崇孔子這個老棺材瓤子呢?你看傅恒中堂,他忠于朝廷皇上沒有二心,不摟錢,文的武的都能來兩下。不哼不哈,由散秩大臣搖身一變,成了中堂宰相!——那些窮秀才,巴著三年一考,舉人、貢生一—進士,州縣府道兢兢業(yè)業(yè)地做下去,一步也不得有錯,還得政績卓著,苦巴巴熬盡了油,有幾個能到他那一地步兒的?想想仍舊是個不平等!你常去傅恒府,見他書房里掛的那幅字兒么?”他略一沉思,用手敲著腦袋吟道:

  漂泊何由返故園,桃花春雨照離魂。

  憑將別后雙紅袖,記取東風(fēng)舊淚痕。

  吟罷笑道:“傅六爺?shù)娘L(fēng)流才調(diào),戎馬倥傯間還能和女賊娟娟偷情兒,萬歲爺曉得也只是一笑。這一首可不是為娟娟作的。那是前面春榭坊里南京頭號女侍書笑雪姑娘贈給傅六爺?shù)模鶢斪约菏殖。那落款?lsquo;吟香’,六嫂有一回問我,我支吾著說吟香是曹雪芹的侄子。六嫂那脾氣你知道,當場搗著我頭罵‘鼻子里插蔥,還和我裝象呢!我要不打聽個八八九九,就敢來問你?”

  錢度聽了,笑著還要問時,上游一帶蕭歌篁曲,一艘畫航輕搖飄然而來,船中間燈火輝煌,倩影綽約,一曲媚歌順風(fēng)飄來:

  香舟歸去銀燈掌,繡戶輕珠網(wǎng)。拂塵拭鏡見顏酡,不禁春心先已到衾窩。薰香呼婢嗔他懶,怒語因郎軟。背燈微笑轉(zhuǎn)秋波,試問那人,今夜竟如何?

  軟語濃艷靡人欲醉,一首《虞美人》甫歇,又一曲《浣溪沙》,輕輕唱道:

  燭影花光耀錦屏,翠幃深處可憐生,桃花著雨不勝情。偷覷已成心可可,含羞未便屬輕輕,牙根時度一聲鶯……

  唱著,那肪已漸漸駛近,聽著航中似乎一陣竊竊私語,接著戛然爆發(fā)出一陣大笑,蘭麝馥郁流香,佩環(huán)丁當作響,錢度已是聽得神癡若醉。高恒一眼瞧見米黃色西瓜燈上亮著碗大的“鳳彩”二字,喜得眉開眼笑,跺著腳叫:“曹媽媽,曹媽媽——我是高永!快靠過來,靠過來!”

  “是誰呀?”

  燈影閃爍間,錢度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艙中探出身來,覷著眼向岸上瞭了半晌才認出來,笑道:“是高大郎!從北京販磁器回來了?——船靠過去!”錢度小聲道:“怎么她叫你大郎?”“你笨死了!”高恒也小聲兒道:“這里又不是在家,哪有那么多的實話?逢場作戲嘛!”因見跳板已搭了過來,便拉了錢度一同上舫。錢度看那曹氏,雖說稱“媽媽”,卻也風(fēng)韻楚楚,上身穿一領(lǐng)蜜合色棗花高領(lǐng)春衫,下身罩著石榴黃裙子,刀栽鬢角,頭發(fā)梳得光可鑒人,鵝蛋臉兒上眉黛含煙,翹起的嘴角邊還有深深一個靨窩。高恒一上舫,二話不說,先摟著“媽媽”就親了一個嘴兒,卻被曹氏嬌嗔地推了一把,幾乎倒在艙板上,逗得眾人前仰后合大笑。

  “大郎上回來多靦腆,現(xiàn)在越來越不老實了!”曹氏笑道:“這一年多你鉆哪里去了?叫巧媚兒一想起來就傷心!上回有人去天津衛(wèi),照你說的地方去尋你,不但沒那個字號,連那條街也沒人知道——你大爺敢情是個騙子,騙我們這些沒腳蟹么!”高恒捉住她雙手只是不放,嬉皮笑臉說道:“那是你虔心不到!我怎么一來就遇著你了呢?巧媚兒想我,你不想么?”曹氏啐道:“越來越瘋了,沒瞧瞧當著客人,好意思么?”

  高恒這才想到錢度,忙向眾人介紹:“這位錢爺是做過一任知府的。如今已經(jīng)棄官經(jīng)商,兩廣兩湖幾十處碼頭都有他的商號。他可是當今一個鄧通呢!不過,當官當了半輩子,卻有個季常之病,如今夫人謝世,百無聊賴,我?guī)坏莱鰜砩⑸⑿。你們可得好生侍候著?rdquo;一席假話被高恒正容說來,弄得錢度手足無措,漲紅著臉連說“不敢”,早有兩個婆娘上來攀項拉手,拖著他一同到后艙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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