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
　　西樓底下的大膳廳早排開了幾十集水陸齋供，朝云觀里所有道眾、提點(diǎn)、執(zhí)事人等都坐了席。關(guān)賴子戲班的優(yōu)伶?zhèn)兒吞崭蕜t坐在近膳廳門口一桌。

　　真智、道清見孫天師與狄公攜手下得樓來，忙一齊上前施禮，迎入正中一桌。賓主遜讓一番，各自就座。兩旁鐃鈸聲、絲竹聲響成一片，大家紛紛動起杯筋。席上熱氣騰騰嘈雜一片。

　　狄公和陶甘遞了個眼色。他發(fā)現(xiàn)包太太和白玫瑰沒有赴席，更令他不解的是關(guān)賴子戲班那一桌上摩摩也沒有露面。

　　狄公三杯米酒下肚，只恨席上沒有葷腥。他笑著對真智道：“齋供畢，我想瞻拜一下寶觀諸神殿；我還想去看看，玉鏡真人的地宜、圣堂和靈塔。下官對玉鏡真人的素行德性至為崇敬。”

　　真智道：“小道十分樂意陪同狄老爺觀內(nèi)隨喜，只是玉鏡真人的地宮似不穩(wěn)便。秋、冬兩季進(jìn)人尚可，如今初夏之際，空氣濕潤，萬一金身受潮，生出腐氣，如何是好？”

　　狄公不語。

　　孫天師道：“玉鏡是個才華橫溢之人，不僅深通經(jīng)典，學(xué)究天人，而且精熟詩文，書法與丹青尤為擅長。”

　　狄公忙道：“不知能否出示玉鏡真人幾幅妙品真跡，以飽下官眼福。”

　　真智攢眉道：“可惜，可惜，偏偏他的字畫亦都隨葬入地宮，一時恐不能瞻玩。還望狄老爺鑒諒。”

　　孫天師道：“不過玉鏡那最后一幅丹青尚掛在大殿東側(cè)的四圣堂內(nèi)，齋膳后，待我引你去瞻賞不遲。那幅畫畫的是一匹貓，玉鏡生前很愛他那匹灰貓，故寫畫丹青常常以貓為題。”

　　狄公拍手稱好，又連連干了幾杯噴香的米酒。

　　酒過三巡，人都有了些微微醉意，桌面上杯盤狼藉，人也有東倒西歪的。狄公借故坐到了鄰桌宗黎的身邊，低聲問道：“怎沒有見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兒白玫瑰？”

　　“她的女兒？”宗黎醉意朦朧地說，“老爺真會相信那么一個天仙般標(biāo)致的姑娘會是那癩蛤蟆一般包太太的女兒？”

　　狄公笑道：“包太太或許年輕時也十分美貌。”

　　宗黎舌頭僵硬地說道：“包太太并不是有頭面的婦人，白玫瑰怎會是她的女兒？”他打了一個飽嗝，又搖晃了一下腦殼，臉色神秘地反問道：“老爺以為白玫瑰真的一心要出家當(dāng)女黃冠？”

　　狄公搖頭：“不過，我會問她自己的，她們此刻在哪里？”

　　“可能在她們自己的房里吃飯，一個嬌滴滴的黃花閨女怎可與這班淫邪的道士們混在一處？”

　　狄公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又說：“我很想看著你說的那個‘悔食金丹’的玉鏡真人的金身，但真智適才說這個季節(jié)地宮不能進(jìn)入，生怕受潮腐化了金身。”

　　黎神秘地一笑：“真智是如此說的么？他害怕……”

　　“宗公子可曾去過地宮？”

　　“沒有。但我也十分想下去看看。老爺，玉鏡他……他死的不明不白。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

　　“那個可憐的老仙翁可能是被人毒死的，故曰‘悔食金丹’。當(dāng)心，有人正要害死你和我……”

　　“宗公子，你醉了！”狄公道。

　　“醉了？哈哈！不過老仙翁在給家父寫信時可沒有醉！那是他升天前最后的一封信。”

　　狄公皺了皺眉頭，又問：“玉鏡在那封信中說起他生命處于危急之中么？”

　　宗黎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將手中酒杯里的酒一口吸干。

　　“他說是誰企圖謀害他的性命？”

　　宗黎微微一笑，搖了搖頭。“我怎可平白誣陷別人？老爺，等我拿獲了證據(jù)再告訴你！”

　　狄公斜眼看著宗黎，心想這秀才固然輕浮淺陋，但他父親宗法孟卻是個深孚人望的君子，官聲清正，政績斐然，倘使玉鏡臨死前真的寫過一信給宗法孟，那么，玉鏡之死必有蹊蹺。而自己應(yīng)義不容辭地勘破內(nèi)情，大白真相。

　　狄公低聲又問宗黎：“難道真智卷入了這骯臟陰謀？你說他害怕，他害怕的是什么呢？”

　　宗黎狡黠地一笑，醉眼昏花地答道：“老爺不妨自去問他吧！他不會欺瞞于你。”

　　狄公憤憤地站了起來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。他知道這個秀才真的醉了。

　　真智見狄公坐定，說道：“你看宗黎這浪蕩公子，不走正道，貪花眠酒，與他父親可大不一樣�。∷�父親宗公是何等的受人敬仰和尊重！”

　　狄公道：“當(dāng)然。倘使朝廷的官員都如宗先生那樣，何愁不開萬世太平之基？人道是‘有其父必有其子’，其實(shí)不然。老仙長，我想問問玉鏡真人死于何��？”

　　真智正色道：“玉鏡真人無疾而逝，羽化登仙了。他德性純?nèi)�，白璧無瑕，三千功滿，八百行圓，終于焚香坐化，坐化之時異香滿殿，光明四照，天上祥云數(shù)朵，悠悠來集。小道及觀中眾道人都親眼目睹那奇景、心中極是羨慕。”

　　孫天師也點(diǎn)頭道。“那情景真是叫人難忘。玉鏡登仙前還大集觀中道人講話天星、河圖之法，傳付秘籙，足足一個時辰，乃瞑目含笑而去。好了，不談玉鏡了，我們還是一起去看看他羽化登他前畫的那幅貓圖吧！那最是件本觀的圣物。”

　　狄公隨孫天師出膳廳時，低聲對坐在門口一桌上的陶甘值：“就在此門口等我，我很快就會回來。”

　　孫天師引狄公進(jìn)入三清大殿，四名青衣道童擎燈侍從。大殿內(nèi)正中神廚里供著玉清元始天尊、上清靈寶天尊，太清太上老君的巨大塑像。三清神廚背后建一黑虎玄壇，供著趙公元帥。案壇上燭火高燒，奇香撲鼻。大殿西側(cè)分坐二十八宿星君。三十三天帝子，其余四位功曹、靈官神將、六了六甲、天罡地煞，不必細(xì)述。

　　他們由大殿東側(cè)門進(jìn)了四圣堂。四圣堂內(nèi)供著真武帝君、太乙真君、南極老人、紫微大帝的神像，中央案壇上點(diǎn)著許多支法燈。孫天師舉起一支照著兩壁掛著的一幅精致地揭裱過的索帛丹青。畫面上一匹灰色的貓伏衣雕花桌上，身邊一個花球，身后一瓷盆，瓷盆里瘦石蘭竹，十分清雅。

　　孫天師道：“玉鏡最喜歡這匹貓，他不知為這匹貓畫過多少幅圖了。這一幅算來應(yīng)是絕筆，筆法更臻極詣。”

　　狄公心里大不以為然。他是古畫的鑒賞收藏家，平生見過不少古今名畫。這幅貓圖因了玉鏡的神圣德行沾上點(diǎn)光之外，筆法上并無什么勝人之處。

　　“畫得不錯。”狄公禮貌地答了一聲。

　　孫天師無限感傷地說：“玉鏡畫完這幅圖當(dāng)天下午便升天了。他這一升天，這貓也不思飲食，哀鳴數(shù)日而亡；終也是有義氣的生物。好了，仁杰老弟，我要去做晚功了。明日拂曉，你啟程之前，我希望還能見到你，說實(shí)話我非常歡你。”

　　狄公送罷孫天師，陶甘己來大殿門外等他了：“老爺，摩摩仍然沒有露面，關(guān)賴子說別為摩摩操心，他就是這樣的一個影蹤無定之人。”

　　狄公問：“膳廳里沒有發(fā)生什么不尋常之事吧？”

　　“沒有。只是一個遲來的道士大發(fā)了一通牢騷，他沒有領(lǐng)到自己的杯箸，只得等別的道士吃喝完了才進(jìn)膳。膳房的雜役則說他們分下的杯箸數(shù)字原來不少。噢，關(guān)賴子邀我再去他房間聊聊，我想不如乘便再摸摸他那幾個伶人的底蘊(yùn)。”

　　狄公大喜道：“這就快去吧！我此刻亦要去拜訪包太太和白玫瑰。她們母女倆的行跡總使我有一種不祥的預(yù)感，她們與歐陽小姐的關(guān)系也令人迷惑不解。對，適才酒席間宗黎醉里告訴我說，白玫瑰并不是包太太的女兒，也并不真愿意來這朝云觀出家修行。但宗黎喝得太多了，此話是真是假一時難以猜度，真智和孫一鳴則十分鄙視宗黎，說他貪花眠酒，不走正道。你知道包太太和白玫瑰住在哪個房間？”

　　“東樓第二層，西首走廊盡頭一間便是。”陶甘答道。

　　“好，我等會兒再來關(guān)賴子房間找你。”

　　狄公從大殿外側(cè)的走廊拐到了東樓，上來到第二層。此時夜已很深，周圍十分幽靜，樓外還浙浙瀝瀝下著小雨。狄公繞到西首走廊急急地朝盡頭那房間走去，長袍的窸窣聲在闃寂的走廊里十分清晰。他忽而覺到衣袖的窸窣聲愈來愈響，又隱隱聞到一股膩人的香味。正感納罕，突然“崩”的一聲，他的腦袋一陣震蕩，眼前金星亂閃，接著便是一片漆黑。什么也看不見，什么也聽不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