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
  狄公、洪亮、馬榮三人來到后衙偏廳,沈三的尸身暫厝在這里。

  洪亮掏摸出管鑰將門打開,隱隱便有一股霉腥寒氣沖面而來。廳內(nèi)只放著一方長桌,算作尸床。尸身蓋著一片大蘆席,桌邊腳腿下放著一個竹籃,竹籃覆以油氈。

  狄公道:“我先看看那顆人頭。”

  馬榮彎腰將竹籃提到長桌邊,輕輕掀開油氈。

  人頭合面朝下。馬榮屏息拎著一片粘滿血跡的耳朵用力一撥,將五官臉面翻轉(zhuǎn)朝上。

  狄公默默地端詳這顆斷頭。沈三黝黑的臉面腫脹得水毿毿、圓鼓鼓,左頰右額各有一傷疤。兩顆烏珠碎裂,粘滿了血污,還濺出一二血絲于眼眶外。厚厚的唇吻歪咧變形,一口參差不齊的大黃牙趵露在外,似是在笑。脖根的皮肉撕扯得模糊糜爛,胡須上干凝著一顆顆豆大的血滴。

  狄公皺眉道:“這沈三一眼便知不是善類,惡人相磨,致有今日。馬榮,再將那席片掀去。”

  馬榮將竹籃放到桌腿邊,重新遮上油氈。又輕輕將覆蓋尸身的蘆席揭去。

  尸身赤裸。——形體勻稱,皮肉細膩,肩背渾圓,肱股緊湊。

  馬榮又道:“一副好身段!論氣力勝阿牛有余。老爺,你看他頸根上有條青紫血痕,不用分說,必是繩索勒死無疑。——阿牛先勒死他,再用神斧砍下他頭來。”

  狄公點了點頭,一面用手心平貼在尸身胸口,然后彎了彎死尸的腿胯膝肘。

  “方校尉判斷不錯,果是午夜被害。”狄公自言道,一面將尚未僵硬的手臂輕輕放下,用手掰開死者緊握的右拳。——掌心平滑細軟,又細看了十指。狄公不由皺起了眉頭,心里怵然透過一絲寒氣。——撇下手掌,又細細查看了死者的雙腳。

  “洪亮,墻角那個血跡沾滿的包袱想來是死者的血衣吧,快提來與我攤開。”

  狄公從包袱里抽出一條長褲去尸身雙腿上一比,不禁失聲道:“這頭顱和尸身不是一個人的!”

  洪亮、馬榮吃一大驚,望著狄公憤忿的神色,呆若木雞。

  狄公看了洪亮、馬榮一眼,解釋道:“被殺的不止一個沈三,而有兩個人。這里是沈三的頭、另一個人的身子。兇手有意將兩個死人的身首調(diào)換了,藏匿起沈三的身子和另一顆人頭!”

  洪參軍驚魂甫定,忙問:“老爺這剖斷從何說起?”

  狄公道:“那頭顱固然是沈三的,方校尉認得出,仵作也不疑心。然而那尸身細皮白肉,體態(tài)勻健,手心腳掌一無臍胝。這個尸身比沈三的顯然要高出一截,那血衣原不是穿在尸身上的。兇手果有手段,竟瞞過了我們的仵作?磥磉@案情迷離樸朔,遠非一般潑皮無賴斗毆所致。”

  洪亮如大夢初醒:“老爺,我們該如何辦?”

  “我們切不可驚惶聲張,也權(quán)作不知,只認定是沈三一人被害。封厝這尸身,暗中查訪。”

  “那么,如何去找沈三的身子與另一顆人頭呢?”馬榮困惑。

  狄公淡淡一笑:“這正是我要苦苦思索的。然而更要緊的是弄清兇手作案的動機,他為何要調(diào)換兩具死尸的身首。——我們此刻還得去問問阿牛。”

  大牢與后衙偏廳只隔了一堵圍墻,正是順路。阿牛已套了鐵鎖鏈,坐在牢里唉聲嘆氣。

  禁卒打開牢門,狄公進去牢里,洪亮、馬榮在牢門外守候。

  “老爺,小人實是冤枉。小人與沈三廝混多年,雖時常爭吵,但心性脾氣還是相投的,哪里會動手殺他?那柄大斧小人也未曾見過。”

  狄公揀了一個石凳坐了,和顏悅色問道:“本堂這里來正是感到案情蹊蹺,還有幾句話要問你。——殺沈三的果真不是你,那么又會是誰?再說,你衣裳上的血跡又是哪里來的?”

  阿?戳丝瓷砩弦h褸的衣衫,果是濺了幾處血跡。

  “老爺高高在上,小人委實不曉得身上如何會有這血跡,記得在酒店里時尚未見著。——沈三為人刁賴,自然有人恨他,但恨他也不至于會用斧頭剁下他頭來。又有誰會下如此毒手?”

  阿牛搔了搔頭皮,烏珠骨碌碌轉(zhuǎn),忽的愣定不動了。

  “老爺,莫非……莫非沈三他遭遇上了……”阿牛的眼睛間出異?植赖墓。

  “沈三他遇上誰了?”狄公急問。

  “老爺,那紫光寺里有一個幽魂,時常出沒。每當(dāng)明月三五之夜,她必然出來游蕩,披頭散發(fā),穿一身雪白的長裙。聽說平昔便躲在禪房西端墻根的墳頭里,那里原是一片花園子,因被這幽魂占了,誰都不敢挨近一步,人都說那幽魂最要掐斷人頭,吸盡人血。——適才大堂上小人一時懵懂,忘了這事。此刻想起,又逢老爺來問,想來必是那幽魂作的祟,不然又如何果真掐斷了沈三的頭。”

  狄公忿然站起:“休得胡扯枝葉,蒙混本官。我再問你,沈三近來可與哪個吵過架?不是喝了酒胡鬧,而是真緣了什么仇隙,譬如錢財女子……”

  “老爺?shù)固崾玖诵∪,沈三上個月正與他兄弟沈五大鬧了一場。那沈五真是個欺心滅圣的歪貨,他仗著幾個臭錢竟將沈三相好的粉頭奪了去。沈三咒誓要殺他兄弟,沈五嚇得帶了那粉頭躲到且末鎮(zhèn)上,再也不敢露面。沈三也只得自認晦氣,怨那婆娘薄情,哪里還真有本事趕去且末鎮(zhèn)上追殺。”

  狄公又問:“沈三的相識中可有一個體軀豐偉,細皮白肉的漢子。”

  阿牛眉頭緊攢,想了半晌,遂答道:“小人有一回確見他與一個體干魁偉的漢子在一處小聲陪話,那漢子倒正是白皮嫩肉的,又不留胡須,像是個經(jīng)紀人,穿一領(lǐng)毛藍葛袍,戴一頂黑弁帽,模樣楚楚。”

  “你倘若見到此人,可還認得?”

  “老爺,這個便難說了。記得他們當(dāng)時站在紫光寺的殿角后說話,小人走過時只瞥了一眼。后來小人問過沈三,沈三叱小人休管許多閑事。”

  狄公道:“阿牛,你記得的愈多,愈能早日開釋。今日趕緊搜索肚腸,明日大堂上再認真回活。”

  阿?念^如搗蒜:“小人有知道的,不敢隱遮半點,只求老爺詳情超豁,饒過一命。”

  狄公走出牢門,對洪亮、馬榮道:“阿牛果是被人做下圈套拿來頂缸的,這案子明日還須細審。”

  三人過了圍墻,狄公笑道:“今日是喜慶日子,府邸壽宴已開,我得趕去與內(nèi)眷們奉陪幾杯。午后洪亮與我一同去紫光寺現(xiàn)場勘察,馬榮則去市廛各處與各路流民廝認廝認,仔細打問那曲柄神斧的機關(guān)。遇有廟祝、野僧、巫覡的尤要纏住不放,務(wù)必問出些內(nèi)情委曲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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