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  悶熱干燥的空氣籠罩著蘭坊城。這個隴右的邊遠小城屬安西都護府管轄,狄仁杰半年前被委任為這里的縣令。

  狄公整肅吏治,勸課農(nóng)牧,恩威并施,寬嚴中的,很快就將這蘭坊城管治得井井有秩,百業(yè)盛興,士民仰服。衙署里日常庶務(wù)自有洪參軍董理,洪參軍雖勉職司,精熟吏務(wù),狄公反倒垂拱無事,兩袖清閑。日子一長,只覺神志蕭散,意態(tài)疏懶,渾無趣味。

  這一日正值正配狄夫人生誕,衙署里上上下下采辦布置,忙于壽宴。僚屬吏佐赍禮賀拜,狄公一一謝絕,只準備熱熱鬧鬧擺個家宴,讓府邸內(nèi)并奴仆十來人暢懷盡興一口,也正好驅(qū)趕驅(qū)趕這多時的閑聊索寞之氣。應(yīng)狄夫人請求只答應(yīng)清風庵的女住持寶月一人作陪。——雖系外客,也不算俗人。

  清早狄公獨自走出衙邸,回來時已日上三竿。他興孜孜進了內(nèi)衙,換過一領(lǐng)干凈的湖藍葛袍,打開窗戶,坐定靠椅,欣賞起手中一個紫檀木盒來。——這是他跑遍了城里幾家古董鋪才買到的,晚上席間將鄭重獻與正夫人作為祝壽的禮品。

  洪參軍端過一盤酒食走進內(nèi)衙。

  “老爺早膳都沒吃,這一早哪里去來。此刻想是肚中也餓了吧。”

  狄公聞到一股烤豬肉香,不覺饞涎盈頤,這才想起今天尚未吃東西。

  “蘭坊這地方冬天冷得筋骨都麻木,夏天這才剛到,又熱得喘不過氣來,整日里只覺神思恍惚,昏昏沉沉,老爺可千萬保重身子。——我見老爺昨兒檔館回來,半夜里書齋還亮著燈火,莫非陳年賬簿里又倒騰出什么疑難案子。這多時來地方靖安,百姓樂業(yè),并沒什么刑案訟訴鬧到衙門中來。”

  狄公撕下一小條豬腿送到嘴里,只覺香膩可口。

  “這夜間壽席上的菜肴如何此刻就端來與我吃了?”

  “老爺哪里的話,這是衙廚里的剩貨了。馬榮一早去肉市抬來一只整豬,捆在廚下尚未宰殺哩。”

  狄公吃罷,推過杯筋。洪參軍上前收拾,一一歸在木盤里,正要回轉(zhuǎn)。狄公道:“洪亮,你可記得發(fā)生在這蘭坊的那樁懸案,京師司珍衙門的司庫掌固鄒敬文五十錠御金被盜事件。”

  “老爺原來是對這件案子生起了興味。這事刑部已懸掛了沒頭官司,不了了之。再說,那時老爺尚未就任哩,案子早在去年……”

  “對,確切一點,案子發(fā)生在去年即辛巳年八月初二。——洪亮,這多時間清平無事,閑散久了,沒案子問理,甚覺無聊。昨日我偶爾翻翻衙署里的舊檔,竟對這樁巨案動了興趣。那日得閑暇,我們商議商議吧。”

  洪參軍擱下盤子:“我們還在濮陽時,便從邸抄里讀到此事。當時京師震動,戶部的兩名大員被褫奪官職,不過那五十錠御金卻泥牛入海,再無消息。”

  狄公笑了:“洪亮,沒想到你還記得這等清楚。你這就說說,那五十錠金子是如何被盜的。”

  “司庫掌固鄒敬文奉圣命由京師西去沙陀國采辦御馬,途經(jīng)蘭坊城,住進官驛里。一夜之間,五十錠黃金變作了一堆鉛條。”

  正說話間,馬榮走進內(nèi)衙稟報:“老爺,我買了一口三百斤的肥豬,滾水已備下,正等著宰哩。”

  狄公笑道:“這口肥豬單靠你一人消納了,我與洪亮吃不多,太太們怕油膩,奴仆們不敢與你搶,唯一的一個客人又是吃素的。——此刻我與洪亮正議論著去年這里發(fā)生的一樁劫金巨案,你也不妨坐了聽聽。”

  馬榮拉過一條靠椅坐了下來。——他與洪亮一樣,一聽到有案子辦便發(fā)興頭,迷溺其中,欲罷不能。

  洪亮繼續(xù)說道:“金錠被盜后,京師派來官員協(xié)同衙司嚴密追緝了三個多月,一無所獲。鄒敬文瀆職拿辦,關(guān)入京師大牢,還牽累了戶部尚書和安西大都護,舉朝震動,天下聞知。”

  狄公又問:“依你看來,這作案的盜賊可能是什么人。”

  “據(jù)聞,當時鄒敬文攜帶了三口一般輕重、形制一式的皮箱,黃金藏在哪一口皮箱只有他一人知道。事實上隨行護佑的內(nèi)廷禁卒和蘭坊官署派出的兵士誰也不知道鄒敬文此行的目的,更不知道他攜帶巨金在身。——后來鄒敬文在獄中說,那口藏有黃金的皮箱邊角裂了一條口子,偏偏正是那口皮箱被人調(diào)換了內(nèi)容,其他兩口皮箱卻紋絲未動。——這竊盜黃金的須是內(nèi)賊無疑。”

  狄公搖頭道:“說是內(nèi)賊卻有一點不符。——盜金者將鉛條換過黃金,原只是迷惑鄒敬文,拖延時辰,待鄒敬文到了沙陀國才發(fā)見黃金被盜,為時已晚,罪犯早已逃之夭夭。這內(nèi)賊一逃,豈不敗露?海捕文書下來,定作欽犯,過不了邊關(guān),哪里潛匿?倘是外賊,即便不出邊關(guān),依舊可在蘭坊城搖擺出入,誰個曉得?再有,京師御使赍物過境向有通例,每天入寢前,起床后都要檢查一番所赍之物。——當時黃金被鉛條換過,第二日一早鄒敬文便發(fā)覺了。內(nèi)賊知悉這通例,何要多此一舉。”

  洪參軍點了點頭:“前任縣令將護衛(wèi)的四名兵士拷掠了七天七夜,亦無下文。又去將市井潑皮。無賴。乞丐。偷兒一并捉拿,鬧騰了一個月,哪里見著黃金的影子?還是被削了官職。”

  狄公道:“官府不應(yīng)只在蘭坊一地搜索。黃金被劫固然在蘭坊官驛,但罪犯恐怕早在鄒敬文到達蘭坊之前就密謀策劃了。據(jù)云,鄒敬文到蘭坊之前一夜,宿在且末鎮(zhèn)。罪犯恐是在且末鎮(zhèn)就探得鄒敬文攜巨金由蘭坊去沙陀的信息,巨金就藏在那邊角有裂口的皮箱內(nèi)。——罪犯早在蘭坊等候著鄒敬文了。”

  洪參軍不解:“照老爺?shù)脑捦蒲,盜金者可能從京師到這里的任何地方探得個消息,甚而鄒敬文出京師之前便得知密信。——京師至蘭坊五千里,豈要是那個且末鎮(zhèn)。”

  狄公笑了:“我說是且末鎮(zhèn)上走漏了消息自有證據(jù)。鄒敬文獄中供道,那只裝有金錠的皮箱只是到了且末鎮(zhèn)才開裂的,他說內(nèi)里有一條金錠棱角尖銳,路途蹭蹬,又跌下馬背過一次,致裂縫破口,終為歹人所乘。我們此刻便派人帶了公文信函去一次且末鎮(zhèn),將鄒敬文當夜在那里的行止打問清楚。例如,他在那里宿夜時有沒有會客,有沒有收發(fā)信函,有沒有逛街化錢,有沒有什么女子故意糾纏,等等。”

  馬榮點頭頻頻,忽道:“老爺可知方校尉哪里去了。我買豬回來,還未見著他人哩。派他去且末鎮(zhèn)最是合適。”

  狄公道:“我適才聞報,方校尉捉拿一個潑皮去了。昨夜城中一家酒店內(nèi)兩個潑皮酗酒斗毆,失手致命。內(nèi)里詳情還不清楚,等方校尉回來就知道了。”

  洪參軍忽見狄公書案上放著一個紫檀木盒,不由好奇問道:“老爺那書案上的木盒,以前卻未見過,想來又是什么稀世古物了。”

  “木盒?”狄公省悟過來,伸手去書案上取過木盒,遞給了洪參軍:“孔廟后街上那爿骨董店買到的。我見盒蓋上鑲著塊白玉,刻成一個古篆的‘壽’字,正好用來慶賀太大的壽誕,這木質(zhì)也極貴重。”

  洪參軍贊賞一番遞給了馬榮,馬榮捏在手中細細端詳,說道:“這盒子正可用來放壽帖?上Ш猩w上有兩處刀痕,十分敗相。這一邊劃成了個‘入’字,那一頭像是個‘下’字。老爺,待我拿去找個細工木匠將它磨光了。”

  “這個主意不錯,我也見著那劃痕了。”狄公道。“午后半日工夫能完工嗎?”

  “這些小工夫何需半日?”馬榮待欲將木盒納入衣袖,又好奇地打開盒蓋。

  “盒蓋后面還粘著一片紙哩。”

  “那是價目標簽,你撕去吧。”狄公道。

  馬榮將小指的指甲剔入紙片下,輕輕挑啟。忽道:“老爺,這不是價目標簽,上面還有兩行小字哩。”

  狄公接過紙片,不由念道:“吾饑渴不堪,命在旦夕,望速垂救。——具款是:白玉辛巳九月十二日。”

  “老爺,要是一名叫白玉的姑娘于垂危中呼求救助,莫非她遇了不測,被歹人關(guān)押了。——辛巳九月,哎喲喲,已經(jīng)快一年了,保不定這白玉姑娘早餓死了。”

  洪參軍道:“興許只是一個無聊的玩笑,作弄人的,不必當真。”

  “豈是玩笑!”馬榮急了。“你看這字體,黑紫干腥的,要是當時用鮮血寫成,粘在盒內(nèi)偷愉扔出窗口或煙囪。如今固然是早死了,但這個白玉來路蹊蹺,老爺又如何看?”

  狄公慢慢捻動長須,木然瞅著盒蓋上那塊刻成‘壽’字的白玉,不覺發(fā)愣。忽聽得門外有人稟報。

  “進來?墒欠叫N締幔”

  來人果是方校尉,見他神采飛揚,紅光奕奕的臉上流蕩著得意的笑容。

  “啟稟老爺,那個肇事殺人的潑皮已拿到,名喚阿牛。被殺的也是一個無賴,叫沈三。”

  狄公點點頭:“少刻早衙升堂,我即傳審。證人都會齊了嗎?”

  “酒店里的掌柜、伙計、雜役,全數(shù)傳到。那酒店招牌兒喚作‘馬侯酒店’。——還有當時在店堂的吃客,也可作證。”

 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:“此刻你先下去,等候巳牌升堂。”

  方校尉走后,狄公默默拿起那口紫檀木盒,在手上擺弄半晌,又憂郁地看了一眼,說道:“不管這個白玉是真是假,它已不再是吉祥的壽禮。早衙尚有半個時辰,我得再去那骨董鋪另選一件壽禮,順便問詢這木盒的來歷。洪亮,你去查閱去年的官牘檔卷,看看九月里有沒有人來衙門報案,道是一個名叫白玉的女子突然失蹤。——骨董鋪不遠,馬榮,我們走著去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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