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

  話分兩頭。且說馬榮一番喬裝,將自己扮作一個異鄉(xiāng)的乞丐,專揀那等貧苦的街坊串走。每見有茶肆、酒店、賭局便留心去廝混一通,暗里探間虛實。

  城的西北隅有一處區(qū)坊,叫作北寮,由于五胡雜處,商販云集,是各號干隔澇漢子闖蕩棲息的去處,內里尤多那等沒本錢的營生。近來因了北門進出不便,要繞玄武帝廟彎周一圈,有人又偷偷將城根扒開了一個豁口,進出縣城頓覺便利,故爾三教九流人物如水之就下都沉聚在這北寮營謀生計。

  馬榮晃悠悠也晃到了北寮。棋盤格似的狹窄街道又臭又臟,積滿了污水,行人販客川流不息,沿街都是店鋪,生意兀的興隆。街頭巷尾許多小攤擔往往一頭紅著灶火,一頭散著油香,十分誘人。

  馬榮走了半日,不覺腹中饑餓,迎面正見一爿小小粥店,正欲進店堂坐下,猛見在灶頭添火的女掌柜十分面善,青裙下繞纏著兩個孩子。

  “哎喲,原來是馬長官啊!為何這般窮酸模樣?莫不是被衙里的老爺攆出來了。”

  那女子先認出了馬榮。

  馬榮細看,原正是個舊相識。那女子名喚吐爾貝,是個胡人,當年被一馬販子偷販到這里,撇下兩個孩子充了行院的粉頭。后與馬榮相識,情愛甚篤,馬榮出了點錢將她贖身出來,鴇兒雖嫌錢少,究竟不敢阻攔。馬榮又送了許多盤纏,欲她自謀生計。吐爾貝將那錢開了爿小小粥店,又嫁了個販夫,領回兒女,日子倒也小康,只忘不了馬榮的恩德。馬榮聽了狄公的箴勸,從此不與往來,故爾疏闊了許久。

  這時馬榮聽了吐爾貝的話,小聲道:“這話說到哪里去了;今兒來這里正有一件公事在身,不得不如此裝扮。”

  吐爾貝會意,忙將馬榮引入內房,納頭便拜。肚中兜起舊情。不禁咽嗚抽咽起來。

  馬榮笑道:“吐爾貝,今日見了你,正有一事打問哩。”

  吐爾貝收淚道:“你且慢說,我去灶下舀一碗雞汁粥來與你先吃了,我見你進店里時;原是想吃粥的。早是認出你來,不然做你的生意哩。”

  馬榮連聲叫好,腹中正有隱隱雷鳴。

  片刻,吐爾貝端上一大碗雞汁粥,上面還堆著兩條雞腿,粥里又埋了半個雞肫。

  馬榮大喜,接過碗來,如疾風掃殘云一般,轉瞬便囫圇全裝入肚內。乃謝道:“好吃,好吃”。

  吐爾貝問:“不知你要打問何事?”

  “城里有個潑皮叫沈三,昨夜與人爭毆,竟被剁下頭顱來,用的是紫光寺藏的曲柄神斧。——你可聽到有與這沈三有關的傳聞嗎?”

  吐爾貝搖搖頭,問:“頭是在哪里被剁下來的?”

  “正是在紫光寺里。死尸便躺在紫光寺大殿的供桌邊,腦殼身子分了家。”

  吐爾貝伸了伸舌頭,表示害怕,又搖了搖頭:“奴家從不曾聽說過那個沈三,不過,說起紫光寺,我倒想起一個人來。離這里三條橫街,住著一個女巫,名號塔拉,頗能解得幽明因果,三世緣法,不似世間那等算命看相的,卜卦問課只貪戀著酬銀,一味談頌。這塔拉不愿與凡人道真話,往往頌鬼咒神,云里霧里不打邊際地胡言亂語,也從來不要酬銀。你不妨去問問這塔位,僥幸能與你道真話也未可知。”

  馬榮謝過,站起告辭,掀動門簾,正要跨出,吐爾貝上前拉了馬榮一條胳膊,紫漲了面皮道:“我丈夫外出一個月了,你就不能……多坐一會嗎?”

  馬榮道:“了卻這樁公事,再來看你。”

  出了粥店馬榮依吐爾貝指點,穿過三條橫街,問了一個路人,很快便找到了女巫塔拉的住處。遂掀動門簾,走了進去。

  屋子里十分暗黑,正中壁龕內供著一尊手持曲柄神斧、怒目金剛似的獨角神祗。隔了一盞酥酒燈,隱約見兩個人影坐在隅角的一方木幾兩頭。一頭是一個傴僂老嫗,披著幅油膩污亮的羊皮大氅。另一頭坐著一個全身黑帔包裹的女子,只后頸露出一束烏黑的辮結。

  馬榮自揀一條矮凳上坐了。那兩個又嘰哩咕嚕話語半日,并不理會馬榮。馬榮耐著性子看著眼前那兩人幽靈般的黑影,心中既感慊憎,又覺新奇。

  半晌,那老嫗伏地磕了幾個頭,顫巍巍站起,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。女巫站起目送,并不言語。忽而回眸看了看馬榮,臉上掠過一陣驚異之色。

  馬榮目光迎去,不禁猛吃一驚。——女巫那一對紅火辣辣的大眼睛正是早晨在大街上遇到的!這時他看清楚了,這塔拉不僅身子頎長,而且體態(tài)妖嬈,看去雖有了年歲,仍是俊靈標致,狐魁動人。她嘴角翕合,臉面上閃動著幽冷的光。

  馬榮頓覺局促不安,竟一時忘了如何開口問話。

  “原來是衙門里的爺兒,如何闖來這里勾攝公事了。”塔拉先開了口。“早上還見你急惶惶跟在主子后背,失魂落魄地亂哄。”

  馬榮懾服,尋思道:“這女巫果然厲害,原來早上便已認出我來,莫非已猜知我的來意,不如索性吐實。

  “塔拉娘娘猜著了,我正是衙門里做公的。如今有一樁殺人的案子,有頭沒尾,斷處不下,特來仙宅求教,望娘娘撥冗指點,好開茅塞。”

  塔拉詭譎一笑:“莫非又是什么女子唆著你來的吧?”

  馬榮正色道:“非干女子的事,實是我仰聞娘娘大名,專意來求問的。”

  “不是女子牽的頭,你哪里想到來這里。”塔拉笑影未退。

  “吐爾貝她只是指點了個門戶。她哪里知道衙門里殺人的公案急如星火。”馬榮急了。

  笑影從塔拉嘴角消失:“我不是指吐爾貝那尾花狐貍,而是說一個名叫白玉的女子。”

  馬榮驀地一驚,豎直了耳朵再問:“哪個女子?”

  塔拉不再理會,自顧念道:“她生于壬戌五月初四寅時,死于辛巳九月初十酉時,活了十九歲。”

  馬榮驚喜交集:“白玉!白玉小姐活了十九歲。敢問娘娘,這位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初十酉時是如何死的,死于何地?”

  “死于非命。”

  “死于何地?”馬榮急不可耐。

  塔拉早轉過身去,在那尊神祗象座前瞑目不語了。

  馬榮跳起,吼道:“你不告訴我白玉小姐死于何地,明日我便一根鐵練將你拘套去,關進大牢里,看你再說不說。”

  塔拉一聲冷笑:“明日正是我的大限,你恐怕已來不及了。”

  馬榮忿然,一腳踢翻那條矮凳,沖門而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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