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

  五更雞唱,天麻麻亮,馬榮便邀了方景行悄悄將沈三尸體運去化人廠焚燒。趕回衙署正好吃早膳。吃罷早膳,扔了箸碗便趕來內(nèi)衙書齋見狄公。

  狄公正與洪參軍細說昨夜馬榮的遭遇和他的判析,見馬榮進來,大喜道:“坐下,我們此就去紫光寺,一要設(shè)法尋著藏金所在,二要擒獲潛匿寺中的真兇。”

  方校尉進來稟道:“吳宗仁相公求見老爺,說是有急事商談,德大金號的掌柜李玫陪隨同來。”

  狄公問:“這吳宗仁是何許人,以前未曾聽說過。”

  “老爺。”方校尉稟道。“這吳相公先前曾是隴右采訪使的幕僚,后來在部州也當過長史,顯赫過一陣的。八年前因貪贓枉法被有司參劾,不得已忍痛變折了三千兩銀子運動衙司,才得幸免,為之消乏了家私,從此一蹶不振,狼狽家居。故里雖有莊園,不愁衣食,終不是當年做官時氣象。這幾年吳相公自甘退屈,淡薄世事,絕少應(yīng)酬,故老爺不認識。”

  狄公點點頭,又問:“你說同來的那個名叫李玫?”

  “是的,老爺,這李玫現(xiàn)在東城根開一爿德大金號,兼營柜坊業(yè)務(wù),饒有積蓄。李掌柜與吳相公過往甚密,故陪同來訪。”

  馬榮搶道:“老爺,這個李玫正是那畫畫的李珂的胞兄。”

  狄公命更衣,吩咐衙廳見客。

  須臾,洪參軍陪了吳宗仁、李玫兩人走進衙廳。狄公迎揖,敘禮看茶,分賓主坐了。

  狄公見那吳宗仁衣帽齊整,神氣陰郁,五十開外年紀,臉面蠟黃,頷下一綹山羊胡須隨下顎的噘起不時抖動。李玫寬肩闊背,體干豐偉,端坐在吳宗仁下首,眼觀鼻,鼻對口氣息屏營,形色不安。

  “吳相公今日一早賁臨衙署,不知有何事見教。”狄公呷了一口茶,先開了口,故意不提及李玫。

  吳宗仁慌忙站立,躬身長揖道:“老朽今日貿(mào)然來見狄老爺,只為的是打聽小女的信息。衙署既已張貼了告示,想必已探知小女白玉的下落。”

  狄公心中一驚,放下茶盅,疑惑地望了吳宗仁一眼。

  “敢問李掌柜緣何陪吳相公同來。”

  吳宗仁干笑道:“老朽早已將小女許與李先生。李先生行過聘禮后一個月,白玉突然失蹤,故此尚未完婚。尊尚習(xí)俗,老朽自然將李先生看作東床。望狄老爺明察。”

  “原是這樣。”狄公沉吟一聲,撒開折扇,慢慢扇動。

  “吳相公能否簡約地告訴下官,令媛是如何失蹤的?”

  吳宗仁捻了捻頷下那一撮山羊胡須,平靜地說:“白玉是我的獨生女兒,容止端麗,性格柔婉,一向視為掌上明珠。三年前發(fā)妻亡故,愈益憐愛,百依百順。小女生就玲瓏骨胎,聰慧過人,十八歲上才由老朽作主許配與這位李玫先生。小女也覺終身有靠,心中喜悅。

  “不意老朽疏闊,節(jié)外生枝,翻出變故。舍下原雇有一個青衣奴,名喚楊茂德,早先聽中人說還曾入伴縣學(xué),只是窮困無托,才中途輟學(xué),操下了這下賤之業(yè)。老朽憐其少年不幸,故收在家中,管帶些雜務(wù)。誰知這廝不念主恩,竟三番五次引誘小女,漸漸入港。”

  李玫作揖,正想要插上話來。吳宗仁使眼色,李玫嘆了口氣,又垂頭細聽。

  “去年九月初十那一日——老朽記得清楚——我告小女道明日可去觀音堂上求神簽,問卜個良辰吉日,早日與李先生完婚。誰知小女突然變卦,執(zhí)意拒婚。老朽一再逼問,才吐道:早已與楊茂德這賊囚私訂下終身。老朽登時氣得三尸暴跳,七竅生煙,追尋那楊茂德不在,只狠狠地罵了小女一頓,斥其無行,鮮廉寡恥。沒想到白玉受騙至深,志意已決,當時便潛匿而去,再沒蹤影。”

  吳宗仁痛楚地皺起眉頭,又抬眼哀苦地望了望狄公。

  “狄老爺,老朽頭里還以為白玉去她姨母家暫住幾日,吐吐心曲,等氣息平了,自然會回家來,當時并不看真。那個姨母是我前妻的姐姐,十分鐘愛白玉。過了兩日,我派人去姨母家一問,才知道白玉并未去那里,乃識事態(tài)嚴重。一面將楊茂德叫來盤問,一面派人四出尋找。誰知楊茂德又矢口否認,說他與白玉毫無瓜葛,絕沒有私訂終身之事,也不知她的去蹤。——事后查詢,那日楊茂德果然是在一家行院過的夜,也未搜抄出半點可疑的證據(jù),只得忍聲將楊辭退,又囑他守密休要張揚。這里急忙各路查訪,卻再也沒有一絲信息。白玉離家時也未留下片言只語。——如今推算起來,恐是在她去姨母家的路上出了事。”

  “吳相公如何當時不報官呢?”

  吳宗仁嘆了口氣道:“老朽是個守舊的人,詩禮傳家,看重面皮聲譽。小女私逃又是何等樣的丑事,哪里敢再張揚?只得暗中查訪。再說,前任縣令又是個昏憒頇的糊涂官,信他不過。怕是人未找到,反弄得沸沸揚揚,丑聲四布,叫我何以自容。”

  “狄老爺見笑了。”李玫終于開了口。“小人蒙此曲折,固然羞辱難忍,然秉性訥厚,癡心未死。無論白玉小姐遭遇如何,只要她人還在世,小人還是志誠一心,欲與她做夫妻,偕百年之好。——望老爺垂憐小人不幸,官衙出面做個善處道理,遂我區(qū)區(qū)心愿,則沒齒不忘大恩大德。”

  吳宗仁不耐煩地瞅了李玫一眼,說道:“狄老爺,官衙如今可是有了白玉的信息,亟望垂示。——小女莫非依舊活著?”

  狄公擱下折扇,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,問:“白玉小姐可是誕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日寅時。”

  吳宗仁點頭:“不錯。戶籍檔卷里也有記載。”

  “吳相公說的也不錯,目下官衙僅僅知道這一點——她的生年與歲數(shù)。不過等我們查訪稍有眉目,即行轉(zhuǎn)告。望你們兩位不要操慮過甚,期望過深。”

  吳宗仁、李玫起身告辭。

  狄公將他們送出到衙廳臺階下時,轉(zhuǎn)臉對李玫道:“李掌柜,聽說你的胞弟李珂,畫的一手好丹青。”

  李玫點點點頭,臉上拂過一絲陰影。

  “狄老爺,小人對畫一竅不通,也決無興味。”

  狄公微微吃驚,不便再問下去,由洪參軍將吳、李兩位送出衙署。

  馬榮見吳、李兩個轉(zhuǎn)出花園的月洞門,興奮地說:“老爺,如此說來,塔拉的靈簽兒果然不差毫厘,那口紫檀木盒里的字條絕非虛撰。天哪,我們該如何辦理!”

  狄公正待說話,忽見洪參軍領(lǐng)著府邸里的老管家匆匆過來。老管家步履踉蹌,趕上前來請了安,稟道:“太太叫老爺回府去,說有緊要事兒商計。”

  “什么要緊的事?如此慌張。”狄公忙問。

  老管家道:“早上有位貴夫人謁府拜訪,呈上一名帖,單道是要見見太太,口稱有緊要事稟報。”

  “你可知那名帖上寫的是什么名字?”

  “名帖上寫著‘吳宗仁’三字,來人自稱是吳夫人。吳夫人懇求太太賜見。——太太一向不問衙署公務(wù),慌了手腳,故遣小的趕來這里請老爺回府邸計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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