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知錄 卷三
詩有入樂不入樂之分《鼓鐘》之詩曰:“以雅以南。”子曰:“雅、頌各得其所。”夫二南也,豳之《七月》也,小雅正十六篇,大雅正十八篇,頌也,詩之入樂者也。邶以下十二國之附于二南之后,而謂之風(fēng);《鴟?》以下六篇之附于豳,而亦謂之豳;《六月》以下五十八篇之附于小雅,《民勞》以下十三篇之附于大雅,而謂之變雅:《詩》入樂者也!稑酚洝罚“子夏對(duì)魏文侯曰:”云者,鄭音好濫淫志,宋音燕女溺志,衛(wèi)音趨數(shù)煩志,齊音敖辟喬志:此四者,皆淫于色而害于德,是以祭祀弗用也。’“朱子曰:”二南正風(fēng),房中之樂也,鄉(xiāng)樂也。二雅之正雅,朝廷之樂也。商、周之頌,宗廟之樂也。至變雅則衰,周卿士之作,以言時(shí)政之得失。而邶、庸阝以下,則太師所陳,以觀民風(fēng)者耳,非宗廟、燕享之所用也。“但據(jù)程大昌之辯,則二南自謂之南,而別立正風(fēng)之目者非。
四詩周南、召南,南也,非風(fēng)也。豳謂之豳詩,亦謂之雅,亦謂之頌,而非風(fēng)也。南、豳、雅、頌為四詩,而列國之風(fēng)附焉,此詩之本序也。
孔子刪詩孔子刪詩,所以存列國之風(fēng)也,有善有不善,兼而存之。猶古之太師陳詩,以觀民風(fēng);而季札聽之,以知其國之興衰。正以二者之并陳,故可以觀,可以聽。世非二帝,時(shí)非上古,固不能使四方之風(fēng)有貞而無淫,有治而無亂也。文王之化被于南國,而北鄙殺伐之聲,文王不能化也。使其詩尚存,而入夫子之刪,必將存南音以系文王之風(fēng),存北音以系紂之風(fēng),而不容于沒一也。是以《桑中》之篇,《溱洧》之作,夫子不刪,志淫風(fēng)也。《叔于田》為譽(yù)段之辭,《揚(yáng)之水》、《椒聊》為從沃之語,夫子不刪,著亂本了民。淫奔之詩錄之,不一而止者,所以志其風(fēng)之甚也。一國皆淫,而中有不變者焉,則亟錄之,《將仲子》畏人言也,《女曰雞鳴》相警以勤生也,《出其東門》不慕乎色也,《衡門》不愿外也,選其辭,比其音,去其煩且濫者,此夫子之所謂刪也。后之拘儒不達(dá)旨,乃謂淫奔之作,不當(dāng)錄于圣人之經(jīng)。是何異唐太子弘謂商臣弒君,不當(dāng)載于《春秋》之策乎?真希元《文章正宗》,其所選詩一掃千古之陋,歸之正旨。然病其以理為宗,不得詩人之趣。且如《古詩十九首》,雖非一人之作,而漢代之風(fēng)略具乎此。今以希元之所刪者讀之,”不如飲美酒,被服紈與素“,何以異乎《唐詩。山有樞》之篇:”良人惟古歡,枉駕惠前綏“,蓋亦邶詩”雄雉于飛“之義:”牽?椗“意仿《大東》,”兔絲女蘿“情同《車牽》。十九作中無甚優(yōu)劣,必以坊淫正俗之旨嚴(yán)為繩削,雖矯昭明之枉,恐失國風(fēng)之義。六代浮華,固當(dāng)芟落,使徐、庾不得為人,陳、隋不得為代,無乃太甚?豈非執(zhí)理之過乎!
何彼農(nóng)矣《山堂考索》載林氏曰:”二南之詩雖大概美詩,亦有刺詩,不徒西周之詩,而東周亦與焉,據(jù)《何彼農(nóng)矣》之詩可知矣。其曰‘平王之孫,齊侯之子',考《春秋。莊公元年》書王姬歸于齊,此乃桓王女平王下嫁于齊襄公,非平王孫、齊侯子而何?說者必欲以為西周之詩,于時(shí)未有平王,乃以’平‘為平正之王,’齊‘為齊一之侯,與書言’寧王‘同義,此妄也。據(jù)詩人欲言其人之子孫,則必直言之,如稱衛(wèi)莊姜,則曰’齊侯之子。衛(wèi)侯之妻,東宮之妹,邢侯之姨‘。美韓侯取妻,則曰’汾王之甥,蹶父之子‘。又何疑乎?且其詩,刺詩也,以王姬徒有容色之盛,而無肅?之德,何以使人化之?故曰’何彼農(nóng)矣,唐棣之華。曷不肅?,王姬之車‘。詩人若曰言其容色固如唐棣矣,然王姬之車胡不肅?乎?是譏之也。“按此說桓王女、平王孫則是,其曰刺詩,于義未允。蓋詩自邶、庸阝以訖于檜、曹,皆太師之所陳者也。其中有美有刺,若二南之詩則用之為燕樂,用之為鄉(xiāng)樂,用之為射樂,用之為房中樂,而《鼓鐘》之卒章所謂”以雅以南“,《春秋傳》所謂”象南?“,《文王世子》所謂”胥鼓南“者也,安得有刺?此必東周之后,其詩可以存二南之遺音,而圣人附之于篇者也。且自平王之東,周德日以衰矣。麥禾之取,?葛之戰(zhàn),幾無以令于兄弟之國。且莊王之世,魯、衛(wèi)、晉、鄭日以多故,于是王姬下嫁,以樹援于強(qiáng)大之齊,尋盟府之墜言,繼昏姻之夙好。且其下嫁之時(shí)猶能修周之舊典,而容色之盛、禮節(jié)之備有可取焉。圣人安得不錄之,以示興周道于東方之意乎?蓋東周以后之詩得附二南者,惟此一篇而已。后之儒者乃疑之,而為是紛紛之說,是烏知圣人之意哉;蛟唬涸娭,但稱其容色,何也?曰:古者婦有四德,而容其一也。言其容則德可知矣。故《碩人》之詩美其君夫人者,至無所不極其形容。而《野麇》之貞亦云:”有女如玉。“即唐人為妃主碑文,亦多有譽(yù)其姿色者。豈若宋代以下之人,以此為諱,而不道乎。夫婦人倫之本,昏姻王道之大,下嫁于齊,甥舅之國,太公之后,先王以周禮治諸侯之本也。詩之得附于南者以此。舍是則東周以后事無可稱,而民間之謠刺皆屬之王風(fēng)矣。況二南之與民風(fēng)其來自別,宣王之世未嘗無雅,則平王以下豈遂無南?或者此詩之舊附于南,而夫子不刪,要亦不異乎向者之說也!逗伪宿r(nóng)矣》以莊王之事而附于召南,其與《文侯之命》以平王之事而附于《書》一也。
邶庸阝衛(wèi)邶、庸阝、衛(wèi)本三監(jiān)之地,自康叔之封未久而統(tǒng)于衛(wèi)矣。采詩者猶存其舊名,謂之邶、庸阝、衛(wèi)。
邶庸阝衛(wèi)者,總名也。不當(dāng)分某篇為邶,某篇為庸阝篇為衛(wèi)。分而為三者,漢儒之誤。以此詩之簡(jiǎn)獨(dú)多,故分三名,以各冠之,而非夫子之舊也?贾蹲笫蟼。襄公二十九年》:”季禮觀樂于魯,為之歌邶庸阝衛(wèi),曰:“美哉,淵乎!憂而不困者也。吾聞衛(wèi)康叔、武公之德如是,是其衛(wèi)風(fēng)乎?”而《襄公三十一年》北宮文子之言引《衛(wèi)詩》曰:“威儀棣棣,不曰邶庸阝衛(wèi),專言之則曰衛(wèi),一也。猶之言殷商,言荊楚云爾。意者西周之時(shí),故有邶庸阝之詩,及幽王之亡而軼之,而大師之職猶不敢廢其名乎?然名雖舊而辭則今矣。
邶、庸阝之亡久矣,故大師但有其名。而三國同風(fēng),無非衛(wèi)人之作。檜之亡未久,而詩尚存,故別于鄭,而各自為風(fēng)。匪風(fēng)之篇,其西周未亡之日乎?邶、庸阝、衛(wèi),三國也,非三監(jiān)也。殷之時(shí),邦畿千里,周則分之為三國,今其相距不過百余里,如《地理志》所言,于百里之間而立此三監(jiān),又并武庚而為一監(jiān),皆非也。宋陳傅良以為自荊以南,蔡叔監(jiān)之,管叔河南,霍叔河北。蔡,故蔡國。管則管城。霍所謂霍太山也。其地綿廣,不得為邶、庸阝、衛(wèi)也。黎許二國許無風(fēng),而《載馳》之詩錄于庸阝。黎無風(fēng),而《式微》、《旄丘》之詩錄于邶。圣人闡幽這旨,興滅之心也。
諸姑伯姊《泉水》之詩,其曰”諸姬“,猶《碩人》之”庶姜“。古之來媵而為侄娣者,必皆同姓之國。其年之長(zhǎng)幼,序之昭穆,則不可知也,故有諸姑伯姊之稱,猶《禮》之言伯父、伯兄也。貴為小君,而能謙以下其眾妾,此所謂”其君這袂不如其娣“者矣。
王事”王事適我,政事一埤益我。“凡交于大國,朝聘會(huì)盟征伐之事,謂之王事。其國之事,謂之政事。
朝?齊于西”朝?齊于西,崇朝其雨。“朱子引《周禮》十暉注,以?齊為虹是也。謂不終朝而雨止則未然。諺曰:”東虹晴,西虹雨。“蓋虹霓雜亂之交,無論雨晴,而皆非天地之正氣。楚襄王登云夢(mèng)之臺(tái),望高唐之觀,所謂朝云者也。
王邶、庸阝、衛(wèi)、王,列國之名,其始于成康之世乎?惟周王撫萬邦,巡侯甸,而大師陳詩以觀民風(fēng)。其采于商之故都者,則系之邶、庸阝、衛(wèi);其采于東都者,則系之王;其采于列國者,則各系之其國。至驪山之禍,先王之詩率已闕軼,而孔子所錄者皆平王以后之詩,此變風(fēng)之所由名也。詩雖變,而大師之本名則不敢變,此十二國之所以猶存其舊也。先儒謂王之名不當(dāng)儕于列國,而為之說曰:”列《黍離》于國風(fēng),齊王德于邦君。
自幽王以上,大師所陳之詩亡矣。春秋時(shí),君卿大夫之賦詩無及之者,此孔子之所不得見也,是故詩無正風(fēng)。
二南也,豳也,小大雅也,皆西周之詩也,至于幽王而止。其余十二國風(fēng),則東周之詩也。王者之跡熄而詩亡,西周之詩亡也,詩亡而列國之事跡不可得而見,于是晉之《乘》、楚之《?杌》、魯之《春秋》出焉,是之謂詩亡然后《春秋》作也。周頌,西周之詩也。魯頌、東周之詩也。成康之世,魯豈無詩?而今跡已亡矣。故曰詩亡,列國之詩亡也。其作于天子之邦者,以雅以南,以豳以頌,則固未嘗亡也。
日之夕矣“雞棲于塒,日之夕矣,羊牛下來。”君子當(dāng)歸之時(shí)也。至是而不歸,如之何勿思也?
“君子以向晦入宴息,日之夕矣而不來,則其婦思之矣。朝出而晚歸,則其母望之矣。”夜居于外,則其友吊之矣。“于文”日夕為退“。是以樽?無卜夜之賓,衢路有宵行之禁。故曰:”見星而行者,惟罪人與奔父母之喪者乎?“至于酒德衰而酣身長(zhǎng)夜,官邪作而昏夜乞哀,天地之氣乖而晦明之節(jié)亂矣。大車”豈不爾思,畏子不敢“,民免而無恥也。”雖速我訟,亦不女從“,有恥且格也。
鄭自邶至曹,皆周初大師這次序。先邶、庸阝、衛(wèi),殷之故都也。次之以王,周東都也。何以知其為周初之次序?邶、庸阝也,晉而謂之唐也,皆西周之舊也。惟鄭乃宣王所封,中興之后始立其名于大師。而列于諸國之先者,鄭亦王畿之內(nèi)也,故次于王也;腹畷r(shí),其詩不存,故首《緇衣》也。
楚吳諸國無詩吳、楚之無詩,以其僭王而刪之與?非也,太師之本無也。楚之先熊繹辟在荊山,篳路藍(lán)縷,以處草莽,惟是桃弧棘矢,以共御王事,而周無分器。岐陽之盟,楚為荊蠻,置茅?,設(shè)望表,與鮮牟守燎而不與盟。是亦無詩之可采矣。況于吳自壽夢(mèng)以前,未通中國者乎?滕、薛之無詩,微也。若乃虢、鄶皆為鄭滅,而虢獨(dú)無詩;陳、蔡皆列《春秋》之會(huì)盟,而蔡獨(dú)無詩,有司失其傳爾。豳自周南至豳,統(tǒng)謂之國風(fēng)。此先儒之誤,程泰之辨之詳矣。豳詩不屬于國風(fēng),周世之國無豳。此非太師所采,周公追王業(yè)之始,作為《七月》之詩,兼雅頌之聲,而用之祈報(bào)之事。《周禮。?章》:”逆暑迎寒,則歙豳詩;祈年于田祖,則歙豳雅;祭蠟則歙豳頌。“雪山王氏曰:”此一詩而三用也。“《鴟?》以下或周公之作,或?yàn)橹芄鳎瑒t綿附于豳焉。雖不以合樂,然與二南同為有周盛時(shí)之詩,非東周以后列國之風(fēng)也,故他無可附。
言私其<豕從>”雨我公田,遂及我私,“先公而后私也。”言私其<豕從>,獻(xiàn)<豕開>于公,“先私而后公也。自天下為家,各親其親,各子其子,而人之有私,固情之所不能免矣。故先王弗為之禁;非惟弗禁,且從而恤之。建國親侯,胙土命氏,畫井分田,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,此所以為王政也。至于當(dāng)官之訓(xùn)則曰以公滅私,然而祿足以代其耕,田足以供其祭,使之無將母之嗟,室人之謫,又所以恤其私也。此義不明久矣。世之君子必曰:有公而無私,此后代之美言,非先王之至訓(xùn)也。
承筐是將君子不親貨賄,”束帛戔戔,實(shí)諸筐篚“。非惟盡飾之道,亦所以遠(yuǎn)財(cái)而養(yǎng)恥也。萬歷以后,士大夫交際多用白金,乃猶封諸書冊(cè)之間,進(jìn)自閽人之手。今則親呈坐上,徑出懷中,交收不假他人,茶話無非此物,衣冠而為囊橐之寄,朝列而有市井之容。若乃拾遺金而對(duì)管寧,倚被囊而酬溫嶠,曾無愧色,了不關(guān)情,固其宜也。然則先王制為筐篚之文者,豈非禁于未然之前,而示人以遠(yuǎn)財(cái)之義者乎?以此坊民,民猶輕禮而重貨。
罄無不宜”罄無不宜“,宜室家,宜兄弟,宜子孫,宜民人也。”吉蠲為饣喜,是用孝享,礻龠祠?嘗,于公先王“,得萬國之歡心,以事其先王也。
民之質(zhì)矣日用飲食”民之質(zhì)矣,日用飲食。“夫使機(jī)智日生,而奸偽萌起,上下且不相安,神奚自而降福乎?有起信險(xiǎn)膚之族,則高后崇降弗祥;有?張為幻之民,則嗣王罔或克壽。是故有道之世,人醇工龐,商樸女童,上下皆有嘉德,而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矣。然則祈天永命之實(shí),必在于觀民。而斫雕為樸,其道何由?則必以厚生為本。
群黎,庶人也。百姓,百官也。民之質(zhì)矣,兼百官與庶人而言,猶曰”人之生也直“也。
小人所腓”小人所腓。“古制一車甲士三人,步卒七十二人,炊家子十人,固守衣裝五人,廄養(yǎng)五人,樵汲五人。隨車而動(dòng),如足之腓也。步乘相資,短長(zhǎng)相衛(wèi),行止相扶,此所以為節(jié)制之師也。?葛之戰(zhàn),鄭原繁、高渠彌以中軍奉公,為魚麗之陳,先偏后伍,伍乘彌縫,卒不隨車,遇闕即補(bǔ),斯已異矣。大鹵之師,魏舒請(qǐng)毀車以為行,五乘為三伍。為五陳以相離,兩于前,伍于后,專為右角,參為左角,偏為前拒。專任步卒,以取捷速,然亦必山林險(xiǎn)阻之地,而后可用也。步不當(dāng)騎,于是趙武靈王為變服騎射之令,而后世因之。所以取勝于敵者、益輕益速,而一敗涂地,亦無以自保,然后知車戰(zhàn)之為謀遠(yuǎn)矣。
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,車戰(zhàn)之時(shí),未有斬首至于累萬者。車戰(zhàn)廢而首功興矣。先王之用兵,服之而已,不期于多殺也。殺人之中又有禮焉,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,不亦宜乎。
宋沈括對(duì)神宗言:”車戰(zhàn)之利見于歷世。然古人所謂兵車者,輕車也。五御折旋,利于捷速。今之民間輜車重大,日不能三十里,故世謂之太平車,但可施于無事之日爾。“
變雅《六月》、《采芑》、《車攻》、《吉日》,宣王中興之作,何以為變雅乎?《采芑》傳曰:”言周室之強(qiáng),車服之美也。“言其強(qiáng)美斯劣矣。觀夫《鹿鳴》以下諸篇,其于君臣兄弟朋友之間,無不曲當(dāng)而未嘗有夸大之辭。大雅之稱文武,皆本其敬天勤民之意,至其言伐商之功盛矣大矣,不過曰”會(huì)朝清明“而止。然則宣王之詩不有侈于前人者乎?一傳而周遂亡。嗚呼,此太子晉所以謂”我先王厲、宣、幽、平而貪天禍“,固不待沔水之憂、祈父之刺而后見之也。
大原”薄伐嚴(yán)狁,至于大原。“毛、鄭皆不詳其地。其以為今太原陽曲縣者,始于朱子,而愚未敢信也。古之言大原者多矣,若此是必先求涇陽所在,而后大原可得而明也。《漢書。地理志》:安定郡有涇陽縣,開頭山在西,《禹貢》涇水所出!后漢書。靈帝紀(jì)》:”段?破先零羌于涇陽。“注:”涇陽縣屬安定,在原州。“《郡縣志》:”原州平?jīng)隹h,本漢涇陽縣地,今縣西四十里涇陽故城是也。“然則大原當(dāng)即今之平?jīng),而后魏立為原州,亦是取古大原之名爾。?jì)周人之御嚴(yán)狁,必在涇,原之間。若晉陽之太原,在大河之東,距周京千五百里,豈有寇從西來,兵乃東出者乎?故曰”天子命我城彼朔方“。而《國語》”宣王料民于大原“,亦以其地近邊而為御戎之備,必不料之于晉國也。又按《漢書》賈捐之言,”秦地南不過閩越,北不過大原,而天下潰畔“。亦是平?jīng)龆菚x陽也。若《書。禹貢》”既修大原,至于岳陽“,《春秋》”晉荀吳帥師敗狄于大原“,及子產(chǎn)對(duì)叔向:”宣汾、洮,障大澤,以處大原“,則是今之晉陽。而豈可以晉之大原為周之在原乎?
吾讀《竹書紀(jì)年》,而知周之世有戎禍也,蓋始于穆王之征犬戎。六師西指,無不率服,于是遷戎于太原。以黷武之兵而為徙戎之事,至于俞泉,獲馬千匹。則是昔日所內(nèi)徙者,今為寇而征之也。宣王之世,雖號(hào)中興。三十三年,王師伐太原之戎,不克。三十八年,伐條戎、奔戎,王師敗逋。三十九年,伐羌戎,戰(zhàn)于千畝,王師敗逋。四十年,料民于太原。其與后漢西羌之叛大略相似。幽王六年,命伯士帥師伐六濟(jì)之戎,王師敗逋。于是關(guān)中之地,戎得以整居其間,而陜東之申侯至與之結(jié)盟而入寇,蓋宣王之世,其患如漢之安帝也。幽王之世,其患如晉之懷帝也。戎之所由來非一日之故,而三川之震、?弧之謠皆適會(huì)其時(shí)者也。然則宣王之功計(jì)亦不過唐之宣宗,而周人之美宣亦猶魯人之頌僖也,事劣而文侈矣。書不盡言,是以論其世也如毛公者,豈非獨(dú)見其情于意言之表者哉。莠言自口莠言,穢言也。若鄭享趙孟,而伯有賦《鶉奔》之詩是也。君子在官,言官,在府言府,在庫言庫,在朝言朝。狎侮之態(tài)不及于小人,謔浪之辭不加于妃妾。自世尚通方,人安?慢,宋玉登墻之見,淳于滅燭之歡,遂乃告之君王,傳之文字,忘其穢論,敘為美談。以至執(zhí)女手之言,發(fā)自臨喪之際;嚙妃唇之詠,宣于侍宴之余。于是搖頭而舞八風(fēng),連臂而歌萬歲,去人倫,無君子,而國命隨之矣。臧孫紇見衛(wèi)侯于來阝,退而告其人曰:”衛(wèi)侯其不得入矣,其言糞土也。亡而不變,何以復(fù)國?“以糞土喻其言,猶詩之莠言也。
皇父王室方騷,人心危懼。皇父以柄國之大臣,而營(yíng)邑于向,于是三有事之多藏者隨之而去矣,庶民之有車馬者隨之而去矣,蓋亦知西戎之已逼,而王室之將傾也。以鄭桓公之賢且寄孥于虢鄶,則其時(shí)之國勢(shì)可知。然不顧君臣之義而先去,以為民望,則皇父實(shí)為之首。昔晉之王衍,見中原已亂,乃說東海王越,以弟澄為荊州,族弟敦為青州,謂之曰:”荊州有江漢之固,青州有負(fù)海之險(xiǎn),卿二人在外,而吾留此,足以為三窟矣。“鄙夫之心亦千載而符合者乎?
握粟出卜古時(shí)用錢未廣,《詩》、《書》皆無貨泉之文,而問卜者亦用粟。漢初猶然。《史記。日者傳》:”卜而有不審,不見奪糈。“
私人之子百僚是試孔氏曰:”私人,皂隸之屬也。“天下有道,小德役大德,小賢役大賢。故貴有常尊,賤有等威,所以辯上下而定民志也。周之衰也,政以賄成,而官之師旅不勝其富。又其甚也,私人之子皆得進(jìn)而服官,而文武周公之法盡矣。候人而赤芾,曹是以亡;不狩而縣?,魏是以削。賤妨貴,小加大,古人死之六逆,又不但仍叔之子譏其年弱,尹氏之姻刺其材瑣而已。自古國家吏道雜而多端,未有不趨于危亂者。舉賢材,慎名器,豈非人主之所宜兢兢自守者乎?
不醉反恥”彼醉不臧,不醉反恥。“所謂一國皆狂,反以不狂者為狂也。以箕子之忠,而不敢對(duì)紂之失日,況中材以下,有不尤而效之得乎?”卿士師師非度“,此商之所以亡:”蘭芷變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為茅“,此楚之所以以六千里而為仇人役也。是以圣王重特立之人,而遠(yuǎn)茍同之士。保邦于未危,必自此始。
上天之載”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。儀刑文王,成邦作孚。“君子所以事天者如之何?亦曰”儀刑文王“而已;其儀刑文王也如之何?為人君止于仁,為人臣止于敬,為人子止于孝,為人父止于慈,與國人交止于信而已。
王欲玉女《民勞》本召穆公諫王之辭,乃托為王意,以戒公卿百執(zhí)事之人,故曰:”王欲玉女,是用大諫。“猶之轉(zhuǎn)予于恤而呼祈父,從事不均而怨大夫,所謂言之者無罪,而聞之者足以戒也。豈亦監(jiān)謗之時(shí),疾威之日,不敢指斥而為是言乎?然而亂君之國,無治臣焉。至于”我即爾謀,聽我囂囂“,則又不獨(dú)王之愎諫矣?渑”天之方忄齊,無為夸毗。“《釋訓(xùn)》曰:”夸毗,體柔也。“天下惟體柔之人,常足以遺民憂而召天禍。夏侯湛有云:”居位者以善身為靜,以寡交以為慎,以弱斷為重,以怯言為信。“白居易有云:”以拱默保位者為明智,以柔須安身者為賢能,以直言危行者為狂愚,以中立守道者為凝滯。故朝寡敢言之士,庭鮮執(zhí)咎之臣。自國及家,浸而成俗。故父訓(xùn)其子曰:無介直以立仇敵。兄教其弟曰:無方正以賈悔尤。且慎默積于中則職事廢于外。強(qiáng)毅果斷之心屈,畏忌因循之性成,反謂率職而居正者不達(dá)于時(shí)宜,當(dāng)官而行法者不通于事變。是以殿最之文雖書而不實(shí),黜陟之典雖備而不行。“羅點(diǎn)有云:”無所可否,則曰得體;與世浮沈,則曰有量。眾皆默,己獨(dú)言,則曰沽名;眾皆濁,己獨(dú)清,則曰立異。“觀三子之言,其于末俗之敝可謂懇切而詳盡矣。至于佞諂日熾,剛克消亡,朝多沓沓之流,士保容容之福。茍由其道,無變其俗,必將使一國之人皆化為巧言令色孔壬而后已。然則喪亂之所從生,豈不階于夸毗之輩乎?是以屈原疾楚國之士,謂之”如脂如韋“,而孔子亦云”吾未見剛者“。
流言以對(duì)”強(qiáng)御多懟“,即上章所云強(qiáng)御之臣也。其心多所懟疾,而獨(dú)窺人主之情,深居禁中而好聞外事,則假流言以中傷之,若二叔之流言以間周公是也。夫不根之言,何地蔑有?以斛律光之舊將而有百升明月之謠;以裴度之元?jiǎng)锥刑垢剐褐b。所謂流言以對(duì)者也如此,則寇賊生乎內(nèi)而怨詛興乎下矣。?宛之難,進(jìn)胙者莫不謗令尹,所謂”侯作侯祝“者也。孔氏疏《采苓》曰:”讒言之起,由君數(shù)問小事于小人也。“可不慎哉!
申伯申伯,宣王之元舅也。立功于周,而吉甫作《崧高》之誦。其孫女為幽王后,無罪見黜,申侯乃與犬戎攻殺幽王乃未幾而為楚所病,戍申之詩作焉。當(dāng)宣王之世,周興而申以強(qiáng);當(dāng)平王之世,周衰而申以弱;至莊王之世,而申為楚縣矣。二舅之于周,功罪不同,而其所以自取如此。宋左師之告華亥曰:”女喪而宗室,于人何有?人亦于女何有?“讀二詩者,豈徒論二王之得失哉!
德?如毛”德?如毛“,言易舉也。故曰:”一日克己復(fù)禮,天下歸仁焉。“又曰:”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?我未見力不足者。“
韓城《水經(jīng)注》:”圣水徑方城縣故城北,又東南徑韓城東。《詩》:“溥彼韓城,燕師所完。王錫韓侯,其追其貊,奄受北國。’王肅曰:”今汲郡方城縣有韓侯城,世謂寒號(hào)。‘“非也。按《史記。燕世家》:”易水東分為梁門。“今順天府固安縣有方城村,即漢之方城縣也!端(jīng)注》亦云:”顯水徑良鄉(xiāng)縣這北界,歷梁山南,高梁水出焉。“是所謂”奕奕梁山“者矣。舊說以韓國在同州韓城縣。曹氏曰:”武王子初封于韓,其時(shí)召襄公封于北燕,實(shí)為司空,王命以燕眾城之。“竊疑同州去燕二千余里,即令召公為司空,掌邦土,量地遠(yuǎn)近,興事任力,亦當(dāng)發(fā)民于近甸而已,豈有役二千里外之人而為筑城者哉。召伯營(yíng)申,亦曰”因是謝人“;齊桓城邢,不過宋、曹二國;而《召誥》”庶殷攻位“,蔡氏以為此遷洛之民,無役紂都之理。此皆經(jīng)中明證。況”其追其貊“乃東北之夷,而蹶父之靡國不到,亦似謂韓土在北陲之遠(yuǎn)也。又考王符《潛夫論》曰:”昔周宣王時(shí),有韓侯,其國近燕。故《詩》云:“普彼韓城,燕師所完。’其后韓西亦姓韓,為衛(wèi)滿所伐,遷居海中。”漢時(shí)去古未遠(yuǎn),當(dāng)有傳授,今以《水經(jīng)注》為定。
按毛傳梁山、韓城皆不言其地,鄭氏箋乃云:“梁山,今左馮翊夏陽西北。韓,姬姓之國也,后為晉所滅,故大夫韓氏以為邑名焉。”至“溥彼韓城,燕師所完”,則鄭已自知其說之不通,故訓(xùn)燕為安,而曰:“大矣,彼韓國之城。乃古平安時(shí)眾民之所筑完。”惟王肅以梁山為汲郡方城縣之山,而以燕為燕國。今于梁山則用鄭說,于燕則用王說,二者不可兼通,而又巧立召公為司空之說,可謂甚難而實(shí)非矣。雙“其追其貊”,鄭以經(jīng)傳說貊多是東夷,故職方掌四夷九貉,鄭志答趙商云:“九貉即九夷也。”又《秋官》“貉隸”注云:“征東北夷所獲。”而漢時(shí)所謂?貊者,皆在東北。因于箋末添二語云:“其后追也貊也,為嚴(yán)狁所逼,稍稍東遷。”此又可見康成之不自安而遷就其說也。
如山之苞如川之流“如山之苞”,營(yíng)法也:“如川之流”,陳法也。古之善用師者,能為營(yíng)而后能為陳。故曰“師出以律”,又曰“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代,乃止齊焉”。管子霸國之謀,且猶作內(nèi)政,以寄軍令,使之耳目素習(xí),心志素定,如山之不可動(dòng)搖,然后出而用之,若決水于千仞之溪矣。
不吊不祥威儀之不類,賢人之喪亡,婦寺之專橫,皆國之不祥。而日月之眚,山川之變,鳥獸草木之妖,其小者也。傳曰:“人無釁焉,妖不自作。”故孔子對(duì)哀公,以老者不教、幼者不學(xué)為俗之不祥。荀子曰:“人有三不祥,幼而不肯事長(zhǎng),賤而不肯事貴,不肖而不肯事賢,是人之三不祥也。”而武王勝殷,得二俘而問焉,曰:“若國有妖乎?”一俘對(duì)曰:“吾國有妖,晝見星而天雨血。”一俘對(duì)曰:“此則妖也,非其大者也。吾國之妖,子不聽父,弟不聽兄,君令不行,此妖之大者也。”武王避席再拜之。自余所逮見五六十年國俗民情舉如此矣,不教不學(xué)之徒滿于天下,而一二稍有才知者皆少正卯、鄧析之流,是豈待三川竭而悲周,岷山崩而憂漢哉!稌吩唬“習(xí)與性成。”《詩》云:“如彼泉流,無淪胥以敗。”識(shí)時(shí)之士所以引領(lǐng)于哲王,系心于?德也。
?魯僖公儉以足用,寬以愛民,務(wù)農(nóng)重谷,而有?牧之盛。衛(wèi)文公大布之衣,大帛之冠,務(wù)材訓(xùn)農(nóng),通商惠工,敬教勸學(xué),授方任能,而有?來牝三千之多。然則古之馬政皆本于田功也。吾未見廄有肥馬、野有饑莩而能國者也。
實(shí)始翦商太王當(dāng)武丁、祖甲之世,殷道未衰,何從有翦商之事。僖公之世距太王巳六百余年,作詩這人特本其王跡所基,而侈言之爾。猶《泰誓》之言:“命我文考,肅將天威”也,猶《康誥》之言:“天乃大命文王,殪戎殷”也,亦后人追言之也。張子曰:“一日之間,天命未絕,猶是君臣。”
玄鳥讀經(jīng)傳之文,終商之世,無言祥瑞者。而大戊之祥桑,高宗之ず雉,惕于天之見妖而修德者有二焉,則知監(jiān)于夏王之矯誣上天而忄栗忄栗危懼,蓋湯之家法也。簡(jiǎn)狄吞卵而生契,不亦矯誣之甚乎?毛氏傳曰:“玄鳥,鳥?鳥也。春分玄鳥降。湯之先祖有?戌氏女簡(jiǎn)狄,配高辛氏帝,帝率與之祈于郊?而生契,故本其為天所命,以玄鳥至而生焉。”可以破史遷之謬矣。
敷奏其勇“敷奏其勇,不震不動(dòng),不難不竦。”茍非大受之人,驟而當(dāng)天下之重任,鮮不恐懼而失其守者,此公孫丑所以有動(dòng)心之問也。升?而伐夏,創(chuàng)未有之事而不疑,可謂天錫之勇矣。何以能之?其“上帝臨女,無貳爾心”之謂乎?湯武身之也,學(xué)湯之勇者宜何如?“震驚百里,不喪匕鬯”,近之矣。
魯頌商頌《詩》之次序,猶《春秋》之年月,夫子因其舊文,述而不作也。頌者,美盛德之形容,以告宗廟。魯之頌,頌其君而已,而列之周頌之后者,魯人謂之頌也。世儒謂夫子尊魯,而進(jìn)之為頌,是不然。魯人謂之頌,夫子安得不謂之頌乎?為下不倍也。《春秋》書公、書郊?亦同此義。孟子曰:“其文則史。”不獨(dú)《春秋》也,雖《六經(jīng)》皆然。今人以為圣人作書,必有驚世絕俗之見,此是以私心待圣人。世人讀書如王介甫,才入貢院,而一院之事皆欲紛更。此最學(xué)者之大病也。
列國之風(fēng)何以無魯?大師陳之,固曰魯詩,不謂之頌矣?鬃,魯人也,從魯而謂之頌,此如魯史之書“公”也,然《泮水》之文則固曰“魯侯”也。商何以在魯之后?曰草廬吳氏嘗言之矣:“大師所職者,當(dāng)代之詩也。商則先代之詩,故次之周、魯之后。”
詩序《詩》之世次必不可信,今《詩》亦未必皆孔子所正。且如褒姒滅之,幽王之詩也,而次于前;召伯營(yíng)之,宣王之詩也,而次于后。序者不得其說,遂并《楚茨》、《信南山》、《甫田》、《大田》、《瞻彼洛矣》、《裳裳者華》、《桑扈》、《鴛鴦》、《魚藻》、《采菽》十詩,皆為刺幽王之作,恐不然也。又如《碩人》,莊姜初歸事也,而次于后;《綠衣》、《日月》、《終風(fēng)》,莊姜失位而作,《燕燕》,送歸妾作,《擊鼓》,國人怨州吁而作也,而次于前。《渭陽》,秦康公為太子時(shí)作也,而閃于后;《黃鳥》,穆公薨后事也,而次于前。此皆經(jīng)有明文可據(jù),故鄭氏謂《十月之交》、《雨無正》、《小?》、《小宛》,皆刺厲王之詩。漢興之初,師移其第耳。而《左氏傳》楚莊王之言曰:“武王作《武》,其卒章曰‘耆定爾功',其三曰’敷時(shí)繹思,我徂維求定‘,其六曰:”綏萬邦,屢豐年'。“今詩但以”耆定爾功“一章為《武》,而其三為《賚》,其六為《桓》,章次復(fù)相隔越!秲x禮》歌召南三篇,越《草蟲》而取《采蘋》,正義以為《采蘋》舊在《草蟲》之前。知今日之詩已失古人之次,非夫子所謂雅頌各得其所者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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